選錄<金剛經>禪詩註釋
選錄<金剛經>禪詩註釋: 曾治津
我讀<金剛經>是多年前的事,因為讀<六祖壇經>,得知禪宗六祖惠能因聽<金剛經>而悟道,喚起我的好奇心而興讀<金剛經>之念。我讀六祖壇經倒並不是因為想學佛,是因為當年梁實秋教授開了一張必讀書目,六祖壇經列在其中,加上壇經才薄薄一本,一兩個小時便解決了,所以買了一本來看。這書是不錯,不但易讀易解,且給人以不少思想上的啟發,無負於梁教授之推介。金剛經則晦澀難解,難明其義,只好放下。近來把<金剛經五十三家集註>稍作翻閱,讀到一些大德註解及所附詩句,覺得有點意思,乃以詩句來解釋經義,不知道對不對。奉上以供參考。詩大都是川禪師所作,間有一二別人做的,便不另註明作者了。
一、
抖擻渾身白勝霜,蘆花雪月轉爭光,
幸有九皋翹足勢,更添朱頂又何妨。
幸有九皋翹足勢,更添朱頂又何妨。
釋經:「莊嚴佛土者,即非莊嚴,是名莊嚴。」﹝P118﹞
這首詩雖列為註經之作,但一看就知道是詠鶴,拿來解釋此段經文,有點難解。但可以從李文會的註來得到一點啟示。李註云:「眾生之心,本無所住,因境來觸,便於境上住心,…萬法皆由心生,若悟真性,即無所住。無所住心,即是智慧。」當我們看到這世界的莊嚴美麗時,這種感覺便是「境上住心」,但這世界的莊嚴美麗只是幻覺,如同我們看高清影視,雖然五彩繽紛,只是電波與光波的轉換變幻,並不實在。如果人能認識到這種塵世的一切莊嚴美麗都是幻覺時,便具備了進入了真實的條件,能接觸本體,才是真的莊嚴美麗。這首詩的意境便在曲曲折折的說明此點,有禪宗話頭的韻味。所謂話頭,就是弟子問一個問題,老師並不針對這問題作答,而答一句似與問題無關的事物,然而看似無關,其實其境界提高了許多,讓人細思,想通了則不僅問題本身解決,且觸類旁通,聞一知十,有的且因此悟道。禪宗諸大德的理論太高深,我且舉一個論語中相似但較淺近的例子來說明。在學而篇子貢問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在這首詩中作者極力形容丹頂白鶴優雅的姿態,美麗的毛羽,然而鶴並不自覺其美,並不以此自高自傲,即使再加上紅色的鶴冠,更為美麗,也不會損其天然。仍舊依天機而行其所素。沒有這種自我意識,才是入道之方。
杜甫寫了一首<鷗>,可與此相伯仲,錄下以供比照:
江浦寒鷗戲,無他亦自饒,却思翻玉羽,隨意點春苗,
雪暗還須落,風生亦任飄,幾群滄海上,清影日蕭蕭。
雪暗須落時便落,風生能飄時便任飄,來並不在意,去亦無所謂,一片真趣,自饒自得,未想到滄海而自然至滄海,是以莊嚴者未必莊嚴,不以莊嚴為心方真是莊嚴。
二、
擬把須彌作幻軀,饒君膽大更心粗,
目前指出千般有,我道其中一也無。
目前指出千般有,我道其中一也無。
釋經:「如有人身如須彌山王,…是身為大不?…佛說非身,是名大身。」﹝P125﹞
須彌山是佛經裡想像中的神山,高廣三百三十六萬里,為眾山之王,上有三十三天諸宮殿,為帝釋所居。現代的佛學家有的認為指喜馬拉雅山系,有的則謂是宇宙中眾星雲聚集之所。人身有此之大,非塵世理之可能,違背我們所知道的自然法則。註曰:「唯佛真清淨無相,無住著,無罣礙,包太虛,藏沙界,雖須彌不足擬其大。」似須彌之大的身軀,縱然屬實,也不過為幻覺而已。孟子曰:「萬物皆備於我矣。」陸象山先生謂:「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意思相近。須彌山、萬物、宇宙是是「千般有」,這些都包在心性之中,便是「無」。老子道德經謂:「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亦是此意。
三、
多年石馬放毫光,鐡牛哮吼入長江,
虛空一喝無踪跡,不覺潛身北斗藏。
虛空一喝無踪跡,不覺潛身北斗藏。
西遊記裡孫悟空拔一把毫毛,化作千百個行者,漫天飛躍,持槍掄捧,打打殺殺,看着熱鬧滾滾,但他一抖身子,仍變回毫毛。古來佛經浩如煙海,光是漢文大藏經就有一萬三千餘卷。歷史悠久,卷帙浩繁,文辭瑰麗,恰似多年石馬的不杇,而且歷久彌新,仍在燦爛發光。廟宇叢林,教室道場,千人膜拜,萬眾聽經,沸沸揚揚,有似鐡牛之哮吼,震動人間。「虛空」謂釋迦,因為說佛就不是佛,釋迦也非釋迦,都是無一物,但這虛空之中,猛然喝道:「說法者,無法可說,是名說法。」﹝P222﹞則這些經文及道場全屬現象界的「色」,而非真實界的「空」,執着於這些,對修道並無好處。「北斗」指天上的虛空,回歸到虛空的本性才是真實。
四、
見色聞聲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
君今要見黃頭老,走入摩耶腹內藏。
君今要見黃頭老,走入摩耶腹內藏。
釋謁語:「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P290﹞
姿勢及聲音是人類最通常傳遞信息的工具,孔子說:「辭達而已矣!」但要達意談何容易。為了要正確使用這工具而讓人的思想可以明白曉暢的表達,近代的人發明了邏輯及語意學,又有數學符號來輔助,不但宇宙真義還是不能明瞭,抑且用筌而忘魚,反而雪上加霜,捨本逐末,咬文嚼字,拈詞論句,如來佛法真義,反被掩蓋在言辭之下。如果把釋迦視作一個人來拜,把他所說當作經典來持誦,這是行邪道,不能見佛之真義。要見真佛﹝黃頭老﹞便要想到其未生前的本來面目,摩耶是釋迦的母親,腹內藏乃佛祖未生之前。佛法本存於天地之間,不必附在如來身上。把這理論和基督教的經義比較,可以說與其三位一體之說相近。三位是聖父、聖靈、聖子,以聖子來崇拜耶穌是不夠的,要崇拜三位一體的真神才是。
五、
似水如雲一夢身,不知此外更何親,
箇中不許容他物,今付黃梅路上人。
箇中不許容他物,今付黃梅路上人。
釋經:「菩薩不受福德」﹝p300﹞
人之施捨,助人,行善,要基於仁愛之心,不要懷報酬之意,即福報固不應企,德報也不該待。菩薩是悟道者,能發大願心,發大願心者把助人視為當然,沒有施捨的感覺,倒有似負債而還願的負擔,是以不受福德的還報。
詩意似較經義更勝一籌,因為身既如雲似夢,不是實體,一切回報都無對象,因為沒有實體,如何能容受所報答之任何福德。此中真義,要從禪宗六祖﹝黃梅﹞的教訓中去求,六祖謂:「菩提既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塵埃可釋為福德之報。既無此身,便無處可容福德。
六、
天眼通非閡,肉眼閡非通,法眼唯觀俗,慧眼直緣空,
佛眼如千日,照異體還同,圓明法界內,無處不含容。
釋經:「如來有肉眼,…有天眼,…有慧眼,…有法眼,…有佛眼,…。」﹝P240﹞
肉眼能見者唯目光所能及,只限於現象界,看不見真實。例如我們所能見到的五光十色,事實上都是光波長短的顯現,光譜不能以肉眼看見,有如中間隔了一層障礙物,眼光透不過去。現在科學可以研究出現象界後面的原理原則,可謂天眼通。但這種原理原則,還是根於人的經驗,由博返約的結果,因此還是靠不住,當人類對宇宙的接觸面逐漸推廣時,便常為新的發現所打破。例如牛頓發現地心吸力,後來便為萬有引力所代替,歐幾里德的平面幾何,到球體便不能適用。能夠從基於經驗所發現的原理原則再往上推論,其能力就是慧眼,例如現在研究物質的最小單位,發現只是力與運動交互作用的結果,我們所能觸能見的物質,實在是一種關係,就好像光子之無質無量,只有能。肉眼是目光所能及,天眼及慧眼乃思維所能及,到法眼及佛眼便連思維都無法及之。到底是甚麼,所有的註解都是猜想,並不一定正確。我以為法眼是進入了四度空間,其中的生靈能把我們三度空間人的生命及其世界當作物件來檢視,因緣變化無一不在眼前。到佛眼便上升到更高度的空間,或者是立足於宇宙之外,整個宇宙﹝法界﹞都在眼前,所以「無處不含容」。「千日」是一千個太陽,形容佛眼通之能力可觀察到整個宇宙,無處不及,絲毫悉現,與基督教上帝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的說法相似。
七、
衲卷秋雲去復來,幾回南嶽與天台,
寒山拾得相逢笑,笑道同行步不抬。
寒山拾得相逢笑,笑道同行步不抬。
釋經:「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P302﹞
物理學證明空間與時間是連續體,都是彎曲的。四度空間的生靈,可以任意進出三度空間的任何實體。基督教聖經約翰福音第二十章第十九節謂:「那日晚,上門徒所在的地方,因怕猶太人,門都關了,耶穌來站在他們當中。」這是「無所從來」的例子。路加福音第二十四章內說到耶穌顯現,同信徒及門徒在一起,進到房中要坐席的時候,「忽然耶穌不見了。」﹝路二十:31﹞這是「亦無所去」的例子。詩中「衲卷秋雲」意思是在天上飛,「去復來」是來去迅疾。南嶽嵩山與天台山相去千里,可以不費力的反復來回。寒山與拾得都是得道的佛門弟子,己經修為到能進入四度空間的程度,所以走路不用抬足便到了目的地。這還是以經驗的思維來比喻,不足以說明來無影,去無蹤的高度空間生靈來到三度空間的情形。我們與遠方的星雲的距離動輒以光年計,要走要飛的話就是以光的速度度也難以到達。然而宇宙是圓融的,所謂圓是起點和終點可以合在一起,所謂融是一切都連成一片無分彼此。但這些只有高度空間生靈方可意識及接觸。
八、
得優游處且優游,雲自高飛水自流,
祗見黑風翻大浪,未聞沉却釣魚舟。
祗見黑風翻大浪,未聞沉却釣魚舟。
釋經:「不取於相,如如不動。」﹝P321﹞
中庸第一章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雲自高飛水自流」便是「致中和」天機自然的境界。車輪迅疾的轉動,其中有一定點是不動的,車輪的轉動是「相」,屬現象界,其抽象之「如如不動」的一點,便是中庸所云未發之「中」,是性,也是本體。現象界千變萬化,有如「風翻大浪」,但釣魚人所代表的性和本體,却穩坐「釣魚舟」。明瞭這個道理,方能明心見性,而能心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生活便可過得優游自得。要補充的是靜不是死寂,而是任其自然。
九、
我佛如來乾屎撅,隨機平等偏塵寰,
迷頭認影區區者,目對慈顏似等閑。
迷頭認影區區者,目對慈顏似等閑。
釋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P323﹞
經文易解,所謂有為法,是現像界的一切行為,包括佛之說法在內。這些有跡可循的事與物,都是虛幻不實,而瞬間即變的。意思是修道者不能抓這種虛幻不實的事物,而要追求本體。但註解的詩句却增加及引申了經文的意義,變成諸法平等之義。「乾屎撅」一詞源自禪宗話頭,<景德傳燈錄·義玄禪師>謂:「時有僧問:『如何是無位真人?』師便打,云:『無位真人是甚麼乾屎撅!』」<朱子語類>卷七:「今之禪家多是『麻三斤』、『乾屎橛』之説,謂不落窠臼,不墮理路。」「不落窠臼」是對的,但「不墮理路」似有誇大之嫌。乾屎撅是至賤之物,第一句拿來與如來相比,來說明整個世界的萬事萬物是平等的,就好像莊子<知北遊>篇所說: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
莊子曰:「無所不在。」
東郭子曰:「期而後可。」
莊子曰:「在螻蟻。」
曰:「何其下邪?」
曰:「在稊稗。」
曰:「何其愈下邪?」
曰:「在瓦甓。」
曰:「何其愈甚邪?」
曰:「在屎溺。」
東郭子不應。
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每下愈況。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
莊子說東郭子沒有問到本體,本體是無所不在,而無高下之分。所以佛法平等亦是此義。「迷頭」指糊塗之人,把影子當作真實,就好像把偶像當作神祗來崇拜一樣。「慈顏」代表真實,真實如莊子所言之道,無處不在,反而視作等閑。這種說法與孔對仁的描述類似,可見至人想法相近。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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