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貞觀金縷曲的故事
顧貞觀金縷曲的故事
老年無事便把過去讀過的東西拿來細細咀嚼,有如老牛反蒭,當年囫圇吞棗,現在慢慢的在腦中回想,品其滋味,當時的矇矓美漸轉為清晣的意像,從而認識其中的一些問題。
中學時候讀過一篇「金縷曲」,只記得其中片段,前些時從網上找到全文,後來再找其他參考資料,遂窺全豹。茲將所得與閣下共賞。
金縷曲是一個詞牌,原來名叫<賀新郎>,因為宋朝詞人葉夢得(1077-1148)有詞云:
睡起啼鶯語。掩青苔,房櫳向晚,亂紅無數。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漸暖靄,初回輕暑。寶扇重尋明月影,暗塵侵,尚有乘鸞女。驚舊恨,遽如許。
江南夢斷横江渚。浪黏天,葡萄漲綠,半空煙雨。無限樓前滄波意,谁採萍花寄取。但悵望,蘭舟容與。萬里雲帆何時到,送孤鸿,目斷千山阻。誰為我,唱金縷。
這詞為人所喜愛,因為最後一句「唱金縷」,所以後人就把這詞牌的名字都改了,叫「金縷曲」。
我所讀的金縷曲是清初顧貞觀 (1637-1714) 在1659年寄給充軍到東北圖門江北寧古塔的朋友吳兆騫
(1631-1684, 字漢槎,號季子) 的一封信,
全文如下: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红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
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头,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間,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長辭知己别,問人生,到此凄凉否?千萬恨,為兄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文章有一種體裁叫夾敍夾議,現在我倣此意,一邊解評這詞,順便也講故事。
季子平安否?
「季子」,我的國文老師說因為吳兆騫是老三,所以稱之為季子。他的大哥叫兆寬,二哥叫兆宮,與兆騫,時人合稱之為延陵三鳳,從這點看來我的國文老師有道理。不過吳兆騫號季子,朋友普通相互間都稱號而不稱名,不僅本文稱季子,吳梅村所作<悲歌贈季子>也這樣稱呼,其結尾的兩句是「君不見,吳季子。」所以我認為正確的解釋應該是通常寫信開頭的稱呼用號之故,就好像蘇東坡是蘇軾的號,我們提到他時就稱他為東坡先生一樣。這麼簡單而直接的解釋,許多學者在解本詞時把它複雜化了。我的老師盧元駿教授所編<詞選註>及武俠小說名作家金庸都認為季子之稱是從吳兆騫的姓而來。金庸說:「春秋時,吴王壽夢之子季札,有賢名,因封于延陵,遂號称延陵季子,後来常用<季子>稱呼姓吴的人。」我覺得這是曲解,不過我這裡所謂的曲不是歪曲,而是曲折。好像曲徑通幽,比上述直捅捅的解釋有趣多了。深一層說,這樣解釋也點出本詞的隱義之一,就是用季札掛劍的故事,表示朋友間以信為為重,與下面「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头,馬角终相救。」相照應而輝映成趣。
我並不相信顧貞觀寫這詞時用季子的稱呼有這麼複雜的想法,如金聖嘆註杜甫詩說的,也許原作者沒有這種想法,但我們不得不如此解。而且這種解法不但切合原詩詞的中心意旨,還饒有趣味。
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
「平生萬事」我記得以前讀的似為「生平萬事」,但不敢確定,不過這不重要,因為兩者不但意思是一樣的,連平仄也相同。「萬事」是那些事呢?當然是值得懷想的往事。第一是吳兆騫年少時的出類拔萃,九岁即能作「膽賦」,十歲寫「京都賦」,見者驚異。第二是恃才傲物,譬如拿同學的帽子來小便,理由是這帽子不合戴在俗人頭上;又如有一次他與幾位朋友同出吴江縣東門,路上忽對汪鈍翁说:「江東無我,卿當獨秀!」(本為劉宋時袁淑語)旁人為之側目。第三是青年時代的杯酒風流,群賢酬唱,如1649年與友人結「慎交社」,作此詞的顧貞觀是該社重要人物之一;1653年會江浙文社於虎丘,當時的文壇大老,作圓圓曲的吳梅村亦參加。吳兆騫的授課業師見其才華,又見其狂傲,便嘆息說:「此子將來必因名氣太大而招禍。」果不其然,1657年江南闈場案起,清庭利用這機會整肅讀書人來立威,像季子這種人自然不會放過。除責打四十板外,並流放北疆寧古塔。
季子在1659年春自北京出塞,送詩者遍天下,吳梅村亦有<悲歌赠吴季子>。詩云:
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别而已。
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
十三學經并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绮,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蝇见排詆。
一朝束縳去,上書難自理。
絕塞千里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復何倚。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
八月龍沙雪花起,橐駝垂腰馬没耳,白骨皑皑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
前憂猛虎後蒼龍,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X為風沫為雨,
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
噫嘻乎悲哉!
生男聰明慎莫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只從讀書始,君不见,吴季子。
寧古塔在圖門江北,常年冰封。王家禎所著「研堂見聞雜錄」稱「寧古塔,在遼東極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積雪,非復世界,中國人亦無至其地者。」吳兆騫在給其母的信中說:「寧古寒苦天下所無,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風如雷鳴電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陰雨接連,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盡凍。雪才到地即成堅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方拱乾曾說:「人說黃泉路,若到了寧古塔,便有十個黃泉也不怕了!
吳兆騫剛去時是很辛苦的,與江南的鳥語花香大不相同,「山非山兮水非水」,又無以維生,所以「生非生兮死非死。」家裡有老母、妹妹、及妻子,因為家產籍沒,不但家裡很困苦,自己新來乍到,沒有工作,生活幾陷絕境,確實可憫。三年後,1663年,吳妻葛采真和妹妹吳文柔遠從蘇州來到關外與吳作伴,﹝真了不起!﹞並帶去若干財產,還有兩個僕人,生活便開始安定下來,後來更生二女一子,並以教書為業。1665年且與當地士子組織「七子之會」,恢復了過去與朋友吟詩作賦的生活。1674年黑龍江將軍巴海聘為幕府書記兼家庭教師,禮遇甚豐。這時日子便越過越舒服了。
在吳梅村的「悲歌贈季子」,在出發時因為長途跋涉,在「人生千里與萬里」的茫茫前路中,用「行路悠悠」沒有話講,但顧貞觀寫此詞代柬時,吳兆騫在極北之地已經安定了二十年,還用「行路」一詞,未免不合當時情況。據說此詞是在顧貞觀收到吳兆騫的一封信後,開始營救工作,奔走豪門,籌集贖金,因為萬分困難而寫的。吳給顧的信上說:
「塞外苦寒,四時冰雪。嗚鏑呼風,哀前帶血。一身飄寄,雙鬢漸星。婦復多病,一男兩女,藜藿不充。回念老母,瑩然在堂,迢遞關河,歸省無日。…」
「母老家貧子幼」便用吳來信的意思。「記不起,從前杯酒。」是說過去在江南呼朋喚友,吟詩作賦的日子都成了過去,久遠的使人忘記了有那麼一段美好的時光。但顧不知道吳又在寧古塔開始了新的生活,又組織了新的會社,聊天,吟詠,論文。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与雪,周旋久。
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与雪,周旋久。
讀書人是有思想,有意見的,對於政府有時會冷語冷語,指手劃足,所以為統治者所恨惡。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到漢高祖的用儒冠解小便,以至元朝把儒者列為第九等的賤人,只比乞丐高一級,一直到中共把知識份子打成臭老九,都是當權者把讀書人所作所為,延伸解釋為對其權力的挑戰。清朝更是厲害,因為由文化低的異族入主中原,就怕讀書人瞧不起,所以變本加厲,累興文字大獄。雍正朝江南科考出一個作文題目,用詩經裡面的一句話:「維民所止」為作文題,清庭就解釋為首尾兩字是把「雍正」皇帝砍了頭,而殺掉考官查嗣庭全家。順治丁酉年﹝1657年﹞吳兆騫考中舉人,卻碰上那場考試發生弊端,順治正好藉此機會來整肅士人,除了作弊者都砍了頭外,所有考生都要進京複試,吳兆騫因為心情緊張害怕而沒有完卷,應該是不中便罷,而且經過調查說吳「審無情弊」,仍遭到流放到冰天雪地的寧古塔。所以我認為「魑魅」﹝山精水怪﹞應指清庭才合事實。可是一般解釋都是說吳遭人陷害以至於此,這陷害人的人才是「魑魅」,在清朝時如照我的解釋會招至殺身以至滅族之禍,現在我們似應恢復其本來意義。
淚痕莫滴牛衣透。
這句讀起來似曾相識,一想,卻原來是陸放翁的「釵頭鳳」中名句的改頭換面。陸游與他的表妹唐婉淒惋的戀愛故事,稍稍涉獵中國文學的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原句為「淚痕紅浥鮫綃透」,比較起來還是以陸游原句「紅浥」比顧貞觀「莫滴」所傳遞的信息較豐富。吳兆騫流放苦寒之地,並無富貴人家的「鮫綃」,故以「牛衣」代之。「鮫綃」是手帕,拿來擦眼淚,因傷心而淚流不完,把整個手帕都濕透了,這是寫實。「牛衣」顧名思義便可知道這是給牛披在身上禦寒的衣服,用麻條甚至稻草製成,做工粗糙。窮人冬天的夜晚沒有棉被毛毯才會拿這種東西來蓋,借來形容吳兆騫的窮苦困頓也很傳神。只不過牛衣太大,大概要一桶水才會把牛衣濕透,一滴一滴的眼淚把牛衣濕透,未免太誇張了,但詩人寫情敍景,往往以誇張來引起注意,加深印象,如李白詩中之「白髮三千丈﹝誰的頭髮可以長到三千丈?﹞,鄉心似箇長。」是也。
「牛衣」也是故典,出自<漢書王章傳>,原文為「…章疾病,無被,臥牛衣中,與妻訣,涕泣。…」由此便有了「牛衣對泣」的成語,吳兆騫雖窮愁,晚上睡覺所蓋的被子也不會是牛衣,而寧古塔苦寒之地,可能有牛羊放牧,但也不會如中原地區對耕牛之寶貝,冬天供應特別的被子去保護它。此詞此句不過是象徵性而已。
「牛衣對泣」這成語並不合乎<漢書>原文之意。「對泣」應解為相對而泣,在這故事中應與妻子對對而泣。但原文中章妻並沒有哭泣,而是意氣飛揚的呵斥她的老公。且看原文,「…其妻怒喝之曰:『仲卿!京師尊貴在朝廷人誰逾仲卿者?今疾病困厄,不自激昂,乃反涕泣,何鄙也!』」真是好太太,這成語辱沒了她。
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
這話未免就講得太過份了,顧貞觀寫這詞的時候正是清朝順治康熙年間亂後圖治的年代,除了邊陲有些小問題,台灣尚未收歸外,老百姓開始過太平日子。所以這句不但不符事實,而且要不是納蘭家包庇的話,如被人告發,恐怕會出大問題。本句以之增加本詞之悲傷氣份則可,但不符史實。
比似红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
紅顏受嫉,才人遭忌,薄命是一樣的。這事自古到今都在發生。但吳兆騫的遭遇更慘,因為流放到寒外苦寒之地,非一般紅顏及才子所能遭受者也。不過詩詞忌用重複的句子或意象,下一首有「薄命長辭」句,而所指對象不同,有點混淆,是否改為「自古高才遭忌嫉」或類似之句較妥?
廿載包胥承一諾,
這是講伍子胥與申包胥的故事,事情發生在公元前506年,載史記「伍子胥列傳」中。過去的讀書人都知道這故事,而一般人看過京戲「伍子胥」、「文昭關」、「哭秦廷」的也熟知這兩人的恩恩怨怨。史記原文為:「始伍員與申包胥為交,員之亡也,謂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於是伍子胥借吳國的兵把楚國滅掉,而申包胥去秦國求兵把吳兵趕走而恢復楚國。
「承一諾」是說申包胥信守了他的諾言,但「廿載」則不指申包胥二十年才去借秦兵,而是指吳兆騫流放到他寫這信的期間約為二十年。因為吳兆騫出關時是1659年,入關時是1681年,共在塞外廿二年,這金縷曲是在1676年冬天,顧貞觀在納蘭明珠家做家庭教師時寫的。「承一諾」是認定了我的諾言,會以此為我今後奮鬥的唯一目標。事實上顧在北京的那些時間確實在不懈的努力,企圖援救。納蘭明珠位居當時等於宰相的內閣大學士,顧貞觀向他的大兒子納蘭性德遊說要他向父親請求讓吳兆騫回來,被納蘭性德拒絕,心中鬱悶,便作此詞。這封代替書信的詞在朋友間流傳,也傳到納蘭性德的手中。當時才二十餘歲的他愛好詩詞,後來竟成為歷史上著名詞人之一。他看了這詞後大為感動,認為這詞與李陵給蘇武的「河梁生别詩」,向秀懷念嵇康的「思舊賦」,與此鼎足而三,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有關友情最感動人的三首絕作。現在我把另兩首抄在這裡,比較一下納蘭性德之言是否不虛。
李陵與蘇武的「河梁生別詩」:
良時不再至,離别在須臾。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蹰。
仰視浮雲馳,奄忽交相逾。風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
長当從此别,且復去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仰視浮雲馳,奄忽交相逾。風波一失路,各在天一隅。
長当從此别,且復去斯須。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嘉會難再遇,三載為千秋。臨河濯長纓,念子悵悠悠。
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
?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缪。
遠望悲風至,對酒不能酬。行人懷往路,何以慰我愁
?獨有盈觴酒,與子結綢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辭。
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時。
努力崇明德,皓首以為期。
向秀懷念嵇康的「思舊賦」: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濟黄河以汎舟兮,经山陽之舊居。
濟黄河以汎舟兮,经山陽之舊居。
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
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
踐二子之遺跡兮,歷窮巷之空廬。
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
惟古昔以懷人兮,心徘徊以躊躇。
惟古昔以懷人兮,心徘徊以躊躇。
棟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黄犬而長吟。
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黄犬而長吟。
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
托運遇于領會兮,寄餘命于寸陰。
托運遇于領會兮,寄餘命于寸陰。
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绝而復尋。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停駕言其將邁兮,遂援翰而寫心。
納蘭性德受感動後,對顧貞觀頗為拜服,特為作一同格式的詞和之:
金縷曲•贈梁汾 ﹝按:梁汾是顧貞觀的號﹞
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缘、恐结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這詞的意思是:
我是一個狂放的讀書人,雖然生在富貴之家,但願與天下的才智之士結交。真沒想到碰到一個像你這樣知心的人,我們就成為好朋友了。趁我們青壯之年,﹝按:當時納蘭才二十餘歲,顧貞觀己經四十多歲了。﹞大家在月下縱酒高歌,發抒胸臆間的慷慨激昂之氣吧。
大家就喝醉罷,一般人忌才中傷,就由他去。人生歲月悠悠,痛苦煩惱總會有的,不必去追究,一笑置之而已。如果對這種人生的挫折耿耿於懷,那就澈底錯了。我們一旦成為知心的朋友,這情誼便千刧萬難都希望它存留下去,就是到來世,我們的情誼還是永遠保持。這是一個承諾,你要永遠記着。
這詞寫得好,納蘭性德一方面撇清他交朋友並不以錢財地位為條件,而他的朋友與他結交也並不是因為他的權勢和財富。另一方面他認識到當局畜意打擊士人的政策,勸告他們不要蓄怨懷恨,因為這樣適足以招惹更大的麻煩。作為清庭統治者的一員,他這勸告是非常中肯而有分寸的,合乎詩的微諷之旨。最後是「然諾重,君須記。」這句有兩重意義,一是指納蘭性德與顧貞觀之間友誼的承諾,另一是提醒顧貞觀對給吳兆騫的「廿載包胥承一諾,頒烏頭馬角終相救。」的保證。二十幾歲能寫出這種文字,不愧為文學史上詞的名家。
盼烏头,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烏頭,馬角」指烏鴉白了頭,馬生了角,意思是不管時間多長,總會設法救他。後兩句意思是你可以把這封信留起來,作為我必須努力營救的保證。關於這點,顧貞觀真的出了全力。他自己景況淒涼,窮到連房子都租不起,要住到廟裡,而他卻奔走權門,請求有力向皇帝說話的人為吳兆騫討饒,同時籌措贖金,要把他贖回來。他也曾為此事向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依滿人禮節曲膝求援。顧貞觀素不喝酒,在為此而設的酒席中納蘭明珠謂顧曰:「老夫愿一效綿薄,但先生素不飲酒,今日能為君友盡此一觥乎?」顧貞觀毫不猶豫一舉而盡。納蘭明珠深為其為朋友的一片赤誠所感,說服康熙,繳納贖金數千,及由吳向康熙獻長白山賦,始得將吳兆騫赦還。納蘭性德為紀念此事,在此室中書曰:「顧貞觀為吳兆騫飲酒處」及「顧貞觀為吳兆騫屈膝處」。吳兆騫赦還後,納蘭性德有詩賀曰:
才人今喜入榆關,回首秋笳冰雪间。
玄菟漫聞多白雁,黄塵空自老朱顏。
玄菟漫聞多白雁,黄塵空自老朱顏。
星沉渤海無人見,楓落吴江有夢還。
不信歸来真半百,虎頭每語淚潺湲。
不信歸来真半百,虎頭每語淚潺湲。
﹝按:「秋笳」是吳兆騫在流放期間的詩詞作品集;「星沉渤海」指一齊流放到寧古塔的士人多有亡故者。﹞
吳兆騫身為才子,不曉世務,只知他的歸來是納蘭父子之功,而未明瞭顧貞觀的努力,後且因細故且與顧貞觀鬧翻,不相往來。納蘭性德乃在同一室內,設席宴請吳兆騫,吳兆騫看到柱子上的文字,殊為驚愕,問納蘭性德的原委,於是大哭,這時納蘭請出顧來與之相見,吳長跪於顧前不起,於是兩人和好如初。
「烏頭,馬角」是一個故典,出自史記刺客列傳。「世言荊軻,其稱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馬生角。』也。」史記索隱註曰:「燕太子丹求歸,秦王曰:『烏頭白,馬生角,乃許耳。』丹乃仰天長嘆,烏頭即白,馬亦生角。」「君懷袖」的「袖」解為口袋,古人寬袍大袖,沒有口袋裝東西,隨身攜帶的雜物都放在袖子裡面,以此而衍生的成語有「兩袖清風」,意思是口袋空空;「袖珍本」、「袖珍型」,意思是小到可以放在口袋裡;「袖裡乾坤」,意思是口袋裡甚麼都有,就好像女人的手提包一樣。隨着服飾的改變,將來這些成語都要「隨風而逝」,不僅不會用,而且也只有讀古書的學者才會知名識義。全詞中我不喜歡這句,因為用典冷僻,一般人無法顧名思義。在陳水扁做總統時,其教育部長杜正勝曾對成語及故典發表意見,大意謂:他是胡適的信徒,反對用成語典故,因為成語使人思想懶惰,典故則與生活無關。這話發表出來後為一般學者所撻伐,如果不以人廢言的話,杜部長此言也有若干真實性。現代人不看古書,不喜京戲,也不看章回小說,這些新新人類也許知道「最後的晚餐」代表甚麼,但不明瞭「鴻門宴」的意義。用典在熟知典故的人是曲折有味,涵義深遠,但不知這故事的人則莫名其妙。我在前些時請朋友鑒識梁寒操的一幅字時,有「宜黃菩薩」一典,至今未得確實答案。「烏頭馬角」是另一個例子。我所喜歡的好詩都不大用典,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杜甫的三別三吏,都沒有用典。顧貞觀此詞雖可與李陵之生離與向秀之死別二詩媲美,但用了幾個偏僻的典故,現在的人讀此詞不太容易深入。李、向二詩以及吳梅村的<悲歌贈季子>和納蘭為此而作的<金縷曲贈梁汾>都直敍感情,易讀易解。顧詞中所用幾個典故都曲折而隱晦,曲折則含風致,隱晦則生矇矓美,除此外此詞之所以出名另有兩個因素:第一是它所代表的故事很動人,是有血有肉的,並非「為賦新詞強說愁」;第二是納蘭是當權者的兒子,又為一代出名的詞人,獨領風騷,他的推舉和頌揚使之成了文壇佳話,文人都喜愛佳話,所以為人所傳誦。
我亦飄零久,十年間,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這段從這裡開始到「為君剖」為止是全詞中的精華,把友情的真摯和朋友間互濟的情誼呈現出來,而且又將兩人同樣的懷才而遭受苦難的情況隱含在內,頗合風雅之旨。顧貞觀寫他自己的遭遇,唯有傷心人可以瞭解傷心人。江南鶑飛草長,年少風流,共同吟詩作賦的日子不再,吳固然流放極北苦寒之地,而顧也落魄京城,住在廟裡,以課館維生。過去師長的期望和教誨,朋友間互相激勵的前途和大志,精神上及物質上的幫助,經過十年的輾轉流離,都未能報答,辜負了在世的或已過世的老師和和朋友。因此顧說,我的對朋友的救援,並不是施與,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負債的償還,這是我所應該做而且一定要去做的。
宿昔齊名非忝竊,只看杜陵窮瘦,曾不减,夜郎孱愁。
顧貞觀在這裡以自己來與吳兆騫相比,意思是過去我與你一樣的出名,我並沒有不夠資格,也無欺世盜名之處。吳兆騫固為人所稱道為「江南三鳳」之一,顧貞觀當時被譽為「詞家三絕」之一,兩人都不但天資穎慧,也都有真才實學,這是事實。下面自喻為杜甫,把吳比為李白,意思是我對你的情誼如同杜甫之於李白。杜甫在754年暫居於長安城北之杜陵,故自號為<杜陵野老>、<杜陵野客>、或,<杜陵布衣>,故「杜陵」是指杜甫。杜甫之窮,在他寫的許多詩篇都表現出來,其中最為幽默而為我所愛好的是<空囊>一首:
翠柏苦猶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屬艱難。
不爨井晨凍,無衣床夜寒。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錢看。
由此看來杜甫窮則窮矣,窮到食柏實,餐朝霞,白天無法舉火煮飯,晚上無衣禦寒,總是要人濟助,但他對窮抱幽默的態度。所憂總是憂國憂君,並不甚把個人的窮放在心上。
杜甫之瘦可以用李白<戲贈杜甫>一詩來說明:
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李白此言只是開個玩笑而已,事實上杜甫吟詩不僅不覺其苦,反是享受其樂,沒有詩來陶冶,他的窮便會變成愁了,且看他在<解悶>詩說:
陶冶性靈存底物?新詩改罷自长吟,
孰知二谢將能事,颇學陰何苦用心。
「夜郎」指李白,因為他牽涉到永王李璘谋逆案而流放到夜郎,是現在的四川、雲南、貴州的三角地帶,崇山峻嶺,即使現在的交通也很不方便,何況唐朝。很奇怪的是我看諸家對這金縷曲中此句的解釋都沒提到李白,語焉不詳的一筆輕輕帶過。「孱」是身體衰弱,「愁」是心裡憂懼。
杜甫有兩首<夢李白>詩,從這詩可以瞭解到詩人作為朋友間惺惺相惜的情誼,同時也可藉以明瞭李白當時放逐的情況。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
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
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水深波浪闊,無使蛟龍得。
浮雲終日行,遊子久不至,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告歸常局促,苦道來不易,江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
出門搔白首,若負平生志,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孰云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我把這兩首詩全抄於此是因為這詩實在好,道盡了對放逐邊陲朋友的關懷。也許品類不同,所以納蘭性德沒有拿這兩首來與顧的金縷曲相比。
然而杜甫也錯了,李白流放到瘴癘之山區,非但沒有憔悴,甚至享受那種荒山野林的生活,把這些日子當作磨鍊志氣的工具,他三年遇赦回來後,還寫詩回憶在夜郎春天水漲看桃花,夏天搖動女蘿籐的生活,也頗像吳兆騫回到江南江懷念極北的生活一樣。李白詩云:
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摇蕩女蘿枝,半摇青天月。
不知舊行径,初拳幾枝蕨。三載夜郎還,于兹煉金骨。
﹝按:第六句的「拳」字用得很傳神,有野外經驗的人都知道山上蕨類植物初發葉時就像人的握拳一樣。﹞
「只看…曾不減」的意思是不要只看到杜甫的家境貧窮,身子清瘦,並不比李白的流放生活的身體孱弱,內心愁苦好到那裡去。隱指顧貞觀的情況並不比吳兆騫好。
薄命長辭知己别,問人生,到此凄凉否?千萬恨,為兄剖。
這句是舉例來證明雖未流放,但日子並不比流放過得好。「薄命」指顧貞觀的夫人,她已經過世,而舊時的好朋友,包括吳在內,亦己風流雲散。無家無友,孤身一人,住的是和尚廟,受雇權門,課館維生,人生到此地步,你說淒涼不淒涼?顧說我將這種可怨可恨的生活,一一向老兄訴說,像杜詩中形容李白一樣,「冠蓋满京華,斯人獨憔悴。」事實上我雖在京華,但憔悴是同你一樣的。
這段舉李杜為比非常恰當。特別有意思的是像杜甫擔心李白,而李白的景況並不如杜甫所想像的那樣淒慘一樣,顧貞觀也白擔了心事。吳兆騫除了流放的前三年確實很辛苦外,日子越過越舒服。不但有太太及妹妹作陪,而且有僕婦服侍。冬天長白山白雪皚皚,他跳入滚燙的溫泉中泡水,夏天到深山野林去獵野味,採松茸。他的才學受到當地統治者巴海將軍的青睞,受聘為幕賓及西席,每月有紋銀三十兩的收入,而且時時贈送皮裘及其他物資,對他非常尊敬。他也像在江南年輕時一樣,組織詩社,過逍遙日子。他不但當地作為士子之翹楚,而且因為替韓國大使作「高麗王京賦」而譽滿三韓。後來回到江南,反而不習慣暖和的氣候,疾病纒綿,不得不去北京治病,不久就死了,死時才五十七歲。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蘇聯被放逐的作家蘇辛尼辛嗎,他到美國選擇新英格蘭作為他的居留地,而拒絕當時很熱門的所謂「陽光地帶」,還是老蘇聰明。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吳兆騫在1631年生,是辛未年,顧貞觀在1637年生,是丁丑年,兩人相差六歲。兩人先後一個流放北疆,一個落北京,都好像菖蒲和楊柳一樣,受了冰霜便枯黃了,比喻他們中年便因遭受種種折磨而未老先衰。
詩人喜歡把菖蒲和楊柳來比喻身體纖弱,我生長鄉村,對此常抱懷疑態度。因為菖蒲秋天總在百草枯黃後才開始枯乾,而楊柳總是在大部份灌木葉子掉光後才開始落葉。春天到臨,兩者總搶在眾草木之先抽枝發葉。或者過去詩人把這兩種草木來比弱質,是對蒼松翠柏而言,所謂「松柏之姿,蒲柳之質」也。
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這只是一種叮嚀,一種朋友間的關切。事實上詩人不寫詩填詞作賦,就像叫人不吃飯一樣的不可能。而做這些反而可以調劑生活,滋潤靈魂,安定心神,看杜甫越是窮愁,越要寫詩,而寫的詩也越好。吳兆騫的秋笳集,都是在寧古塔寫的。
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河清人壽」一看就明白,但這也是故典。左傳襄公八年引逸詩謂:「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古謂五百年黃河的水才澄清一次,人活不到那個時候,所以要做的事便要趕緊去做。詞中之意是希望吳兆騫活得夠長,長到可以等到有一年可以回歸的時候。我中學的國文老師另有一解,他把「河清」釋為天下太平,說成等到有一天天下太平了,你便可以免罪回家。這說法有一個毛病就是忤觸了當時的當權者康熙甚至要救吳的納蘭明珠,暗示當時天下並不太平,不甚妥善。
「急翻行戌稿」是一聽到要回家鄉了,便趕快把在流放期間的文稿整理出來,以便留名後世。「空名」並不指名聲是鏡花水月似的虛空,而是與金錢物質相對待。意思是你流放一遭,縱使沒有金錢物質上的報酬,也要留點名聲在世。這點不用顧貞觀的囑咐,吳兆騫不但做到,而且做得超乎他所叮囑的好。吳的秋笳集所收詩詞都是在此期間所寫,而且就是因為這秋笳集,使他建立起在文學史上出名詩人的地位。詩人在窮愁潦倒時常寫出好詩,如杜甫之成詩聖,很可能是因為他困頓的生活所促成。秋笳集詩之奮發激勵,非江南綺麗溫柔軟綿綿的詩所可比擬。茲選集中我認為具有代表性的幾首,抄錄如下:
奉送巴大將軍東征邏察 吳兆騫
﹝按:邏察,即Russia,是歷史上最早抗俄的詩,寫得雄壯。末句有杜甫「前出塞」之「苟能制侵凌,何必多殺傷。」溫柔忠厚之旨。﹞
烏孫種人侵盜邊,臨潢通夜驚烽煙。
安東都護按劍怒,麾兵直渡龍庭前。
安東都護按劍怒,麾兵直渡龍庭前。
牙前大校五當戶,吏士星陳列嚴鼓。
軍聲欲掃昆彌兵,戰氣遙開野人部。
軍聲欲掃昆彌兵,戰氣遙開野人部。
卷蘆葉脆吹長歌,雕鞬弓矢聲相摩。
萬騎晨騰響朱戟,千帳夜移喧紫駝。
萬騎晨騰響朱戟,千帳夜移喧紫駝。
駝帳連延亙東極,海氣冥蒙際天白。
龍江水黑雲半昏,馬嶺雪黃暑猶積。
龍江水黑雲半昏,馬嶺雪黃暑猶積。
蒼茫大磧旌旗行,屬國壺漿夾馬迎。
料知寇兵鳥獸散,何須轉鬥摧連營。
料知寇兵鳥獸散,何須轉鬥摧連營。
秋夜師次松花江,大將軍以牙兵先濟, 竊於道旁寓目,即成口號,示同觀諸子
落日千旗大野平,回濤百丈棹歌聲。
江深不動黿鼉窟,塞迥先驅驃騎營。
江深不動黿鼉窟,塞迥先驅驃騎營。
火照鐵衣分萬幕,霜寒金柝遍孤城。
斷流明發諸軍渡,龍水滔滔看洗兵。
斷流明發諸軍渡,龍水滔滔看洗兵。
黑林
黑林天險削難平,唐將曾傳此駐兵。
形勝萬年雄北極,勛名異代想東征。
形勝萬年雄北極,勛名異代想東征。
廢營秋郁風雲氣,大磧宵聞劍戟聲。
歷歷山川攻戰地,只今旌甲偃邊城。
歷歷山川攻戰地,只今旌甲偃邊城。
出關
邊樓回首削嶙峋,篳篥喧喧驛騎塵。
敢望餘生還故國,獨憐多難累衰親。
敢望餘生還故國,獨憐多難累衰親。
雲陰不散黃龍雪,柳色初開紫塞春。
姜女石前頻駐馬,傍關猶是漢家人。
姜女石前頻駐馬,傍關猶是漢家人。
「頓首」己成死文字,沒有人會用了。譬如我寫信給你,會用「治津上」,決不會用「治津頓首」。但我在中學時仍有人有此句。有人在名字後面畫兩個上下的十字中間包一個四方形,一起頭不審何意,後來才知道這就是頓首之意。「頓首」就是叩頭,是古時迎賓及送別時的禮節,過去我在日本還見有這種禮節,現在不知道有沒有了。
題外話
汪精衛後來才被當作漢奸而被講得一文不值,其實從事革命初期,他是才子,也是英雄。國父遺囑和中國國民黨黨員守則都是他寫的。黨員守則的序言音調鏗鏘,是一篇好文章。他和陳璧君年輕時的戀受故事也是可圈可點。他在行刺清攝政王不成繫獄後的一首出名的詩:
慷慨歌燕巿,從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
為人所傳誦,不知感動了多少青年志士。
陳璧君之以南洋富商之千金,十六歲就參加革命,尤其說是受孫中山之感動,毋寧說是因追逐愛情而生死以之。她自願參加行刺的小組,當汪精衛被捕時,她不但不遵汪的囑咐而逃出北京,反而累次探監,有一次她送去一藍雞蛋,其中一個挖空,藏了一封信,盡道思念之情。汪大為感動。因在信背咬破手指用血書曰:信到平安。他並埴金縷曲一闋:
别後平安否,便相逢凄凉萬事,不堪回首,國破家亡無窮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離愁萬斗,眼底心頭如昨日,訴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為君剖。
淚痕料漬雲笺透,倚寒襟循環细讀,残墱如豆。留此餘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
愧戴郄头顱如舊。跋涉山河知不易,願孤魂缭護車前後。腸已斷,歌難又。
原題注:余居北京獄中,嚴冬風雪,夜未成寐,忽獄卒推余示以片纸,折不辨行墨,就燈審視赫然冰如手書也。獄卒附耳告余此纸乃傳遞輾轉而來,促作報章。余欲作書,懼漏泄倉卒未知所可。忽憶平日喜誦顧梁汾寄吴季子詞,为冰如所習聞,欲書以付之,馬角烏头句易人所贜。且非余意所欲出。乃匆匆塗改以成《金縷曲》以冰如诗中有忍死须臾云云。慮其留京賈禍,故詞中竣促其離去。冰如手書留之不可,棄之不可,乃咽而下之。冰如出京後以《金縷曲》示同志,遂漸有傳寫者,在未知始末者見之,必以余为剿襲顧詞矣。無可存之理,所以存之者,亦当日咽書之微意云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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