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秋興八首解讀

杜甫秋興八首解讀                    曾治津 1/28/2012

杜甫在七言律詩的發展中居關鍵地位,他在七言律詩中的作品,無論在形式及內容都推到「仰之彌高」之不可企及的程度。後人的七律作品都以他為典範而無踰越者。<秋興八首>是杜甫晚年七律的代表作,他在句法上的變化,意境上的營造,己經到妙手天然,毫無斧鑿痕跡的地步,正是孔子所謂「從心所欲,不踰矩」的高超境界。

秋興八首結合成一詩組,本組律詩有他人所不能企及的幾個特徵:

第一是時空的跳躍,不像其他詩詞只限於一個時間及一個空間。時而夔府,時而長安。一忽兒現在,一忽兒過去。而且都以不同的時空的多主題而著意描寫。然而他又把這不同的時空內的主題作有機的化合,成為不可分裂的整體。
第二是的力道的強悍,詩的調子冷漠,然而可從鬱悶中感到一種氣勢,從蕭瑟陰森中感到強烈的脈動,從失望與放棄中發放出內心的熱情。
第三是句子的精鍊,多樣,和具創造性。為了突出形像,他把主詞和受詞顛倒錯置,然而他卻不會使讀者誤讀,他把形容詞作動詞使用,使句子生動而有色彩。
第四是思維的複雜與變化,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這就代表人思想的真實性。思家、懷友、戀鄉、看月都有許多很好的詩來代表,但本詩組卻無法把它固定在一個範疇裡。他把忠君、愛國、憂民、傷己、懷舊、悲秋放在一起而具和諧的美感。

多年來我累次讀此組詩都只是感到一種矇矓的美感,無法深入,有點像欣賞畢加索的畫,只覺得它美,似乎是要傳達某種信息,但不知道這信息是甚麼。秋興八首之難解,推究主要是因為:

第一,辭句結構多樣,有時主詞受詞顛倒,有時將形容或名詞用作動詞,叫人摸不着頭腦。第二,思維複雜,對象不明確,主題不明顯。在陰冷的環境中,感到憂鬱的氣氛,但說不出是憂國、憂民、憂君、還是憂自己。詩人當時是胡思亂想,他把這胡思亂想赤裸裸的呈現在讀者面前,用巧妙的手法和詩的語言,讓我們也同樣感到他思想的散漫。
第三,詩中用典,其所述事物在當時固然人人知曉,到現在都成了僻典,不瞭解這些事物便無法解讀。
第四,意旨不明,其他詩的意思都清清楚楚的擺明在讀者面前,如「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一看就知道他幸苦經營的茅屋屋頂被風割走,並由此到想到天下無屋居住的天下寒士。但秋興八首忽而夔州,忽而長安,就長安來說,忽而言其繁華,忽而嘆其淒涼,弄不清楚杜公到底要告訴讀者甚麼。

下面是我對這詩組的解讀。

解讀
﹝主要參考資料:楊倫杜詩鏡銓643/ 700頁,金聖嘆選批杜詩134頁;仇兆鰲杜詩詳註﹞
杜甫在公元759年結朿了十載長安,四年流徙的生活,千幸萬苦於歲末到了四川成都。他求爹爹告奶奶的向人要建材,要花木,還要設備的在浣花溪旁建造了一個簡陋的草堂﹝與現在重建的美輪美奐的紀念館不同﹞。這期間他受到西川節度使,故人之子的嚴武照顧。寶應元年(公元762)六月新皇帝代宗召嚴武入朝,杜甫送嚴武入朝至綿州(今四川綿陽)。因劍南兵馬使徐知道叛亂,蜀中混亂,被迫離開草堂,流寓梓州(今四川三台)、閬州(今四川閬中)一帶約一年餘。他在此時便有意東下,寫了<春日梓州登樓>,其中一首謂:

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戰場今始定,移柳更能存?
厭蜀交遊冷,思吳勝事繁,應須理舟楫,長嘯下荊門。

唐代宗廣德元年(公元763年),朝廷召他爲補京兆功曹,他未去任職。二年正月,嚴武再任職成都,幾次寫信希望杜甫回來,他便回到草堂。六月,嚴武表薦杜甫爲節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故世稱「杜工部」。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正月,杜甫因為不習慣於簿書工作及同事間的勾心鬥角,再加上犯有風濕症,不能久坐,乃退出嚴武的幕府。四月,嚴武病逝成都,年僅四十。杜甫失去依靠,決心離開成都,他在<去蜀>詩中謂:

五載客蜀都,一年居梓州,如何關塞阻,轉作瀟湘遊,
萬事已黃髮,殘生隨白鷗,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

從後兩句可以看出來,這時他對國家局勢的切切關懷而引起情緒上的困擾己經開始沉澱。他於公元765年五月離開成都乘舟南下,經嘉州(今四川樂山)、戎州(今四川宜賓)、渝州(今重慶)、忠州(今重慶忠縣)至雲安(今重慶雲陽),次年暮春遷居夔州(今重慶奉節縣治東約八公里,與白帝城接)。秋興八首就是在公元七六六年秋在所居夔州州治所在地城內的西閣所作。他在此另有幾首詩可與<秋興>互照參照發明。

閣夜
歲暮陰陽催短景,天涯霜雪霽寒宵,
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
野哭千家聞戰伐,夷歌幾處起漁樵,
臥龍躍馬終黃土,人事音書漫寂寥。

不離西閣二首
其一
江柳非時發,江花冷色頻,地偏應有瘴,臘近已含春,
失學從兒懶,無家住老身,不知西閣意,肯別定留人,
其二
西閣從人別,人今亦故亭,江雲飄素練,石壁斷空青,
滄海先迎日,銀河倒列星,平身耽勝事,吁駭始初經。

夔州因為與外界隔絕,外面亂事不到此地,因病不能勞動,家中大小事務己由己長成的大兒子宗文負擔,他有時間在詩歌創造上不僅在量上豐富,而且在藝術品質上也精益求精,他的一首常為人傳誦的<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便說: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興,春來花鳥莫深愁。…

他又在<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中云:

黄鸝并坐交愁濕,白鹭群飛大劇乾。
晚節漸於詩律细,誰家數去酒杯寬。…

<秋興八首>便是杜公在意象上的「渾漫興」與辭句上的「詩律細」,在長久詩歌創作上成熟的代表作。在「渾漫興」方面,在夔州時因為有時間,同時也有心情回味過去的生活,過去的哀傷己沉澱為沉鬱,過去對君王,官軍,局勢的一線希望己淪為失望,是以整篇迷漫着鬱結,渾沌,像洛杉磯的晨霧,濃得化不開,然而從濃霧中可見亭台樓閣。在「詩律細」方面,他用奇特折拗的文字,表現出個人的憂傷,對局勢的絕望,以及命運的無可奈何。

此一組詩特得雄渾之美,此種詩唐司空圖的<詩品>中列為詩之極品。全八首詩風雲糾結,氣勢雄偉,以思潮凶湧之內涵,發展出排天倒海滂薄之氣勢,舖陳出從中原到邊陲,由天上到地下的寬廣氣象。

所謂「秋興」是因秋天的景色與氣候而起興,孔子說:「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所謂興就是觸動靈感,引起思維,興發感情,堅強意志。因秋起興作詩並非杜公的創始,蓋宋玉<楚辭九辯>開頭就說:「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潘岳更引宋玉此句而作「秋興賦」,可為杜公此詩組之濫觴。

一、
玉露凋傷楓樹林  巫山巫峽氣森森  
江間波浪連天湧  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  孤舟一繫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前四句氣象陰冷蕭瑟,從寒露傷殘了的楓樹林,感到充塞於天地間的陰冷氣象;這充塞天地間的陰氣,從江中的滾滾巨浪,直上至山上黑壓壓的烏雲,塞得緊緊的有使人喘不過氣來,無可逃於天地之間的壓迫感。

始以「玉露」來形容秋天的白露或寒露的詩人是南齊的謝眺,他在<泛水曲>詩裡說:「玉露霑翠葉,金鳳鳴素枝。罷遊平樂苑,泛鷁﹝舟﹞昆明池。」此後此詞便常為詩人所用。李密<感秋>詩云:「金風蕩佳節,玉露凋晚林。」「楓樹」因為對秋天的反應特別顯眼,所以也常用來描寫秋景。最先以楓樹入詩是屈原,他在<招魂>中最後兩句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杜公在<夔州歌>中亦有「楓林橘樹丹青合」之句。至於白帝城附近的楓樹林,同時代的詩人高適在其<送李少府貶峡中,王少府貶長沙>一詩中有「巫峡啼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將本詩之巫峽、楓樹、及白帝城等意象描述出來。又李白在其<巫山枕障>詩中謂:「巫山枕障畫高丘,白帝城邊樹色秋。」

「巫山巫峽」在瞿塘之東,杜公當時所未至,亦不能見及,其用之入詩,是因為在這江段之中,巫峽最長,而且巫山巫峽也最出名,自古以來許多詩句都用此地名,所以杜公也用來代表這一整段長江及其兩岸之景色。「氣」就是前引宋玉所言之蕭瑟而使草末搖落的秋氣。「森森」以前本來是形容樹木眾多之象,潘岳的<懷舊賦>謂:「墳壘壘而接壟,柏森森以攢植。」西晉張協在其<雜詩十首>之四中寫:「翳翳結繁雲,森森散雨足。」杜公自己在<蜀相>詩中也說:「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在這首詩中杜公這句把「森森」與陰冷蕭瑟的秋「氣」相連,自此後這兩字便賦與以新的意義,使人一看到「森森」兩字,先想到的不是樹林眾多的景色,而是「陰森森」的味道。本聯下有翠綠江水,上有嫣紅楓樹,舖陳出鮮明的秋景,然而楓樹的傷凋,江水的汹湧,使人傷心而又戒懼。

頜聯「江間」承巫峽,「塞上」承巫山,並以波浪之湧及風雲之陰來說明氣之森森。<杜詩鏡詮>說:「下之波浪接天,上之風雲匝地,上下相交之陰冷凶險,使人無落腳之處。」雖然如此,但從陰冷中感覺到森森的大氣,在連天接地之際也突出了磅礡之勢,手筆之宏大,無與倫比。

「塞上風雲接地陰」之「塞上」就指夔州,杜公之<夔府書懷>詩云:「絕塞鳥蠻北。」就本句之語氣來說,如把「接」字改成「匝」字,成為「塞上風雲匝地陰」則句子的力道增加不少。杜公所欣賞的王勃在<還冀州别洛下知己序>中便有:「風煙匝地,車馬如龍。」不過就八首詩整體來說,「接」是一個關鍵字,第六首第二句有「萬里風煙接素秋」之語,這兩個「接」字前後相呼應,締造成天地之間有陰森蕭肅之氣相接,從長安到夔州有萬里風煙的殺戳之氣相接,接合起來總是一片肅殺之氣。

後四句寫杜公之感懷。菊花是秋天的花,說「叢菊」而不提其他的花便照顧到題意。杜公居夔兩年,見菊花開二次,將來有一天回到故鄉安定下來後,想到今日在此之淒苦,必然淚下。「叢菊兩開」之後為甚麼是「他日淚」呢?因為人在險中不識險,事情過了才會毛骨悚然。人在悲悽的情況下也不知悲悽,因為心神都用在對付當下的情況去了,所以悲悽過了回頭想起方始覺其悲。這種心情,就如他<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詩中說,「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的心情是一樣的。「他日」是甚麼時候呢,就是有一天回到「故園」的時候,這樣上下兩句就緊密的連在一起成為一體了。

孤舟到處飄泊,「一繫」之後便不再漂泊,但此「繫」是在「關塞極天,江湖滿地」的夔州,而非故園洛陽。杜公買舟出川,本來他是要「即從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陽向洛陽。」﹝闻官軍收河南河北﹞而今像遲歸「故飛飛」的燕子,因故覊留,所以反而惦念故園尤甚。

秋深嚴冬至,冬衣不可不備,「寒衣」之意就是因禦寒而需要裁剪寒衣。「刀尺」是剪刀和尺,是量度裁剪,用來製衣的工具。「處處」在「催」,所以家家要趕做,因此就開了下句,所聽到的是白帝城內傳來一片搗衣的聲音。

「白帝城」在夔城之東,杜公<夔州歌>謂:「白帝高為三峡鎮,夔州險過百牢關。」又謂:「白帝夔州各異城。」陸游<入蜀記>謂:「唐故夔州,與白帝城相連。」因此杜公在夔州江樓可以聽到白帝城的砧聲。「砧」是搗衣石,「暮砧」指傍晚搗衣的聲音。古代服飾民俗,婦女把織好的布帛,舖在平滑的砧板上,用木棒敲平,以求柔軟熨貼,好裁製衣服,稱為「搗衣」。南朝宋謝惠連<搗衣>詩謂:「櫩高砧響發,楹長杵聲哀。微芳起两袖,輕汗染双腮。紈素既已成,君子行未歸。裁用笥中刀,縫为萬里衣。」李白的<子夜吳歌>云:「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現在因為再沒有人在自己家裡織布裁衣,「砧」和「杵」都成為僻典了。過去的詩人常常用搗衣的砧聲來形容家庭婦女對外鄉遊子的思念,杜公則以在外漂泊遊子的觀點來感受這搗衣的砧聲。時己深秋,家家都在搗衣以備裁製寒衣,而遊子尚無衣禦寒,其何以堪。本句的「急」和上句的「催」字使讀者感到詩人急景催年的心焦,有似詩經豳風所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

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  奉使虛隨八月槎
畫省香爐違伏枕  山城粉堞隱悲笳  
請看石上藤蘿月  己胦洲前蘆荻花

第一句寫身在夔府,第二句寫心繫京華,第三寫夔府之所現聞現見,是實;第四句寫隨京派駐四川節度使為幕府,今已成虛;第五句則寫因病無法去京赴任,已成過去;第六句寫現處夔府耳目之見聞,則是現在。如此夔府、京華兩地,就所發生事件交叉敍述,過去和現在重疊,虛實互連,立意和文字都妙。詩人左思右想,不覺時間的推移,從落日到北斗星顯現,到月光從照射附近之藤蘿,一直移到了洲前的蘆荻。

上首是寫心繫故園,是洛陽,這首忽然跳到長安,這是因為故園歸不得,歸不得的原因乃是因為首都當政者出了問題,所以便開始寫長安的事務及其與自身的關聯。這關聯有兩方面:一是因為長安的統治者奢靡失政以致大局敗壞而使我至此孤城,二是我雖曾幾度參與國家事務但竟未蒙錄用,不但國家事已不可為,而我亦落魄江湖。

「孤城落日」常由詩人用來形容邊城的悽慘景象,如高適的<燕歌行>中的「孤城落日鬥兵稀」。宋朝的范仲淹的<漁家傲>有「長煙落日孤城閉」。夔府雖非邊陲,但在群山之中,所謂「關塞極天唯鳥道」,亦可稱為「孤城」。杜公在其後加一「斜」字,使這悽慘意象更為濃重。不過東方不遠處就是白帝城,夔州事實上不能稱為「孤城」,但詩的語言主要在打動人心,使發生某種特殊的效果,與事實的敍述有別,就好像漫畫,強調人的特徵而使之突出一樣。

「北斗」是北天大熊星座裡最亮,成勺狀的七顆星,在中國全部地區全年可見,所以用來指示方向,因為斗柄最末端二星直線距離的五倍左右便是北極星;而且可以用斗柄所指方向來定季節,斗柄所指的東南西北就是春夏秋冬。在傳統詩詞中常常提及此星座,我覺得它是除牛郎織女外最為詩人喜愛的星座,杜公也常提及。例如他在<寄韓諫議一詩中云:「玉京群帝集北斗」,又在<夜歸>詩中謂:「傍見北斗向江低」。因長安在夔州之北,依北斗七星來確定方向,向北望之,其下當是長安。在偏僻的夔府,群山之中,仰望北斗以指京華,有「身在江湖,心存魏闕」之意。

北魏酈道元在<水經注>中轉錄了一首古老的三峡船歌:「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霑裳。」傳播很廣,熟為人知。杜公把「猿啼三聲」和上首的「巫山巫峽」的意象經由此歌謠結合起來,加上「下淚」的情感語言,使這句有說不出的傷感。下兩句所述往事是傷感的來源。「八月槎」是故典,「槎」是木筏,典出張茂先<博物誌>,大意為天上的銀河與海相通,海上有人在八月乘槎不知不覺到了天河。杜公把所處的長江比作天河,意謂嚴武溯江而上至四川任節度使。典故中的天河與上首的「江間波浪」相呼應,意為嚴武到四川,我亦曾跟隨,蓋杜公曾由嚴武表為節度參謀,檢校部員外郎,今嚴武已死,此事己成虛話。此聯及下聯每句一虛一實,一講現在一憶往事,互相穿插,互相對照,織成一幅失意悲愴的圖畫。

關於「實」、「虛」兩字,讀杜詩的都讚揚這兩字用得好,用得妥帖,不管意象、文字都無懈可擊,但每個人的領會卻都不同。我個人的淺見是聽猿下淚是現在,是實境,而隨槎奉使則己成過去,己成虛話。

「畫省」指唐朝的尚書省,東漢蔡質的<漢官典職儀式>謂:「﹝尚書﹞省中皆以胡粉塗壁,紫素界之,畫古烈士。」所以稱尚書省為畫省。「香爐」一典,又據上引<漢官典職儀式>,謂:「尚書郎直﹝夜﹞,…伯使二人,女侍史二人,皆選端正者。伯使從至止車門還,女侍史絜﹝拿﹞被服,執香爐燒熏,從入臺中,給使護衣服也。」我讀這段覺得很有意思,兩個漂亮的宮女陪着尚書郎值夜,所以在尚書省做事真好。用「香爐」這種尚書郎所享有的特權來代表在這機關工作,杜甫是否第一或者唯一的人,無法查考,但杜公以此來代表在尚書省做事,表示他很在意這項優遇。他本來是可以到尚書省做事的,因為嚴武表薦他為檢校尚書工部員外郎,職屬尚書省,但他未去長安任事,只在嚴武幕中任職為節度參謀。在此之前一年,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年),朝廷曾召他為補京兆功曹﹝長安巿長的屬官﹞,他也未去任職,杜公之未赴長安,是因為身體不好。杜甫從小身體就不好,在歷經喪亂後尤然。他在<五十五司馬弟出部相訪並遺營茅屋貲>詩中說:「多病所需唯藥物,微軀此外復何求?」在<野望>詩中也說:「唯將遲暮供多病。」「違」是沒有去任職,「伏枕」是因病臥床<詩經陳風澤陂>謂:「寤寐無為,輾轉伏枕。」後人借此詩句來形容因病弱或年老而長久卧床。上面用「香爐」而接着用「臥枕」這兩個不同的典故是很巧妙的,因為香爐是拿來熏被子,而枕頭也是床上用具。「畫省香爐違伏枕」文法上應為「因為伏枕以至睽違了畫省香爐」,就是因病而未去長安的尚書省任職。這事已成過去,為虛。
「山城」指夔州的城牆,我覺得此句中指城墻的「城」字與第一句指城市的「城」字重複,如能將「山城」改「危墻」似更妥貼。「粉堞」是用白堊塗刷的女墙。「笳」,據<太平御覽>載:「笳者,胡人卷蘆葉吹之以作樂也,故謂曰胡笳。」聲似洞簫,故謂之笳簫。到了唐代,盛行以羊骨或羊角为管、管身無孔的哀笳,流行於塞北及河西走廊一带,但在其他地方也會有人吹秦。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唐代许多文人留下了許多關於笳的詩句。王维在<雙黄鵠歌送别>中謂:「悲笳嘹兮垂舞衣,賓欲散兮復相依。」杜牧在<邊上聞笳>中有:「何處吹笳薄暮天,寒垣高鳥没狼煙。」笳聲在粉堞之外,看不見吹笳的人,故曰「隱」。本聯此句是講現在,是實。前一句是失意,己成過去。過去的失意與現實的悲愴構成一種因果關係,如果不是過去的失意,便沒有現在的悲愴。

「藤蘿」是一種爬蔓觀賞植物,多栽種在庭院間,李白曾有<藤蘿樹>詩云:「紫藤挂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蘆荻」生長於江邊澤畔,常由詩人用來點染秋景,如唐劉禹錫之<西塞山懷古>謂:「故壘蕭蕭蘆荻秋」,白居易的<琵琶行>亦有「楓葉荻花秋瑟瑟」之語。此聯不僅在寫月光從門前窗外移動到江邊水涯,以形容時間的推移,而且以春夏發枝開花的藤蘿到蕭蕭秋意的蘆荻,來影射境遇及心緒的改變。

全詩在講詩人從日落時分到暮色漸濃,看着從蘿縫裡透射下來的一片月光,隨時刻的推移慢慢移到了洲前的藘荻花上。夜深不寐,一直在胡思亂想。主觀的思想雖虛浮無定,但客觀的時間却實實在在的分分秒杪的在流逝。

這首把夔州與長安合寫。從下首開始便要分寫了。

三、

千家山郭靜朝暉  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  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  劉向傳經心事違  
同學少年多不賤  五陵裘馬自輕肥

前一首寫傍晚到夜深,這首寫夔州,把時間推到次日早晨。可以想見詩人睡得極少,或者根本沒睡,一直在痴坐想心事。一方面在探討形成目前亂局的的原因,另一方面懊惱空有報國之心而無報國之機,閑得天天坐着看山。看萬事萬物都在忙,而詩人郤在政治上及文化上毫無貢獻。回想過去少年時代與同學裘馬輕狂的生活,不僅有今昔之感,而且有年少無知之悔意。

「山郭」是群山所圍繞的城郭,指夔州,在晨光下靜靜地躺着,「千家」金聖嘆註謂言其小,我認為「千家」是言其眾,這麼多人聚居,而朝暉出時還是靜悄悄的,顯見他們都忙了一天,睡得安穩,現在還在休息中,以此來反映他的無所事事。「靜」是形容詞,杜公拿來與下句之「坐」相對,用作動詞,就這字把一幅小城在晨光下靜謚的圖畫展開在讀者面前。

「日日」之語足見詩人無事可做,無聊之至。「江樓」指公元七六六年杜公夏秋之交從山上「客堂」搬到城內的「西閣」。西閣臨江,故曰「江樓」。「翠微」是淡青色的山嵐,日出後經太陽一照便會散去。用這兩個字傳遞了三重信息,時間是在日出之前,所看到的都是山,山上有淡青色的薄霧。只有詩人心緒繁雜,澈夜無眠,或者睡不安穩而早起,而起來又無事可做,每天都到這臨江的小樓來坐以消磨時間。

本是來看山,卻也看到漁人及燕子,「信宿」是一連兩夜漁人未歸而泛舟在江,可見杜公在此無聊之至,連未歸的漁夫都注意到了。漁夫為了生活,一直在江裡打漁。燕子那麼早便飛來飛去覓食。漁夫在忙,燕子也在忙,而我卻閑而無事可作。

關於「清秋燕子」,杜公詩<立秋後題>曰:
日月不相饒,節序昨夜隔。玄蟬無停號,秋燕已如客。
平生獨往願,惆悵年半百。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杜詩鏡詮>說「清秋燕子」便有「如客」之意,因為到秋天燕子都應該飛到南方去了,剩下的也不會停留太久,好像做客一樣,暗示自己漂泊,一身如寄,在此地也不會待太久。

這兩句中,上句的「還」字及下句的「故」有事實上及情緒上的雙重意義:上句在事實上的意義謂漁人經過兩晚,在那裡捕魚,而「故」字事實上的意義比「還」字難解。綜合各家可有三解,一是照舊,就是說燕子雖到秋天,本來應該離開了,但它還照舊的在飛來飛去。一是故意,就是燕子故作忙碌狀。金聖嘆卻另有一解,他說:「故飛飛是喻己覊絆而不得脫然也。」說燕子是因故滯留。似以金解為佳。杜公的弟弟杜觀,住在荊州的當陽,不斷的寫信要他南下,但當時的杜公,足氣及肺病尚未痊癒,一時尚不能成行。在情緒上杜公用這兩字都有點厭惡的心理,討厭漁人過了兩晚還在那裡泛舟,也不喜歡燕子在這秋天故意留在這裡飛來飛去。

後來的學者議論這首說是疊字太多,認為「日日」兩字是敗筆。宋代的呂東萊建議將「日日」改為「百處江樓」以與「千家山郭」相對。清代的仇鰲在其<杜詩詳註>中則建議改為「每日」,庶幾可免疊字而又可保持杜公之原意。

每天坐在江樓看山色朝暉,不禁感慨系之。詩人並不是愛好這閑而無事的日子,他並沒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閑情逸致,他覺得自己是有責任,有負擔的。他的責任是希望為國家做點事,他的負擔是要把中國傳統文化發揚光大。

「匡衡抗疏」是一個典故,其來源是<前漢書匡衡傳>。該傳中載匡衡上疏四次,其所事之漢宣、元、成三帝,均言聽計從,且恩寵優渥。就「抗」字而言,當係逆上之意,故匡衡上疏則有之,「抗」疏則未必。倒是杜公在左拾遺任內,上疏援救房琯,引起肅宗之怒,幾乎入罪。由是,我以為「抗」字為杜公故意用來作移情作用之關鍵字。「功名薄」有兩解,一是功名無所成就,其意為匡衡上疏,君上接納善言,因此而官至宰相,而我則反而遭責,以至被斥受逐,其結果是「功名薄」,並暗示唐肅宗之氣量褊狹,不能納諫。其二是匡衡上書時地位顯要,故爾有影響力,君上納諫後使國家蒙受其益;而杜公在上疏時為從九品之小官,「功名薄」意味人微言輕,故而不獲君主重視。字裡行間暗示因依地位而定諫言之重要與否,導至當時地位雖高而不學有術之輩得有機蠱惑君上,而成後來之亂局。

「劉向傳經」一典,用得極妙,因劉向屢向漢成帝進諫有關宦官、佞幸、災變、奢侈諸事,均未獲聽,且因而累次獲罪,此點杜公與之約略相似。但劉向講論五經於石渠閣,對中國文化作出貢獻。杜公用諫不成,雖有心像劉向一樣改而傳道授業,而因客觀情勢的限迫,無法做到,甚至連集賢院一個學士位置都被遞奪,故曰「心事違」。此詞並非杜公創作,乃南陳周弘正﹝公元496-574<學中早起聽講>詩中而來,曰:「既傷年緒促,復嗟心事違。」杜詩在當時與其他詩人作品齊名,但終唐之世並未受特別注意。嗣後因時間的洗鍊,日亦顯其光輝,竟成詩聖,對中國文化作出巨大的貢獻,其成就較諸劉向,不僅無不及,或且過之。

匡衡熟研詩經,其第一個諫章便引詩為其立論根據。楚元王原亦與申生等共學詩,劉向是元王的四世孫,家學淵源,著有詞賦卅三篇,並輯屈原、宋玉等人作品為楚辭。杜甫的祖父杜審言亦為出名的詩人,杜甫在其子宗武生日一詩中且言「詩是吾家事。」他之所以引此二人,或許與詩有關。

「裘馬輕肥」出自<論語雍也篇>,謂:「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乃孔子講其弟子子華家境富裕。此詞常以不同的形式出現在各家詩句內,例如南北朝時的范雲﹝451-503﹞贈張徐州謖詩謂:「賓從皆珠玳,裘馬悉輕肥。」唐權德舆<侍從游後湖宴坐>詩云:「輕肥何為者,漿藿自有餘。」「五陵」是漢朝皇家陵墓群,指長陵﹝葬漢高祖﹞、安陵﹝葬漢惠帝﹞、陽陵﹝葬漢景帝﹞、茂陵﹝﹝葬漢武帝﹞、平陵﹝葬漢昭帝﹞五者。漢書謂:「徙吏二千石、高貲富人、豪傑兼併之家於諸陵。」這是講在漢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漢高祖接受郎中劉敬的建議,將關東地區的達官富人及豪傑之家大量遷徙到長陵,并設立長陵縣治。嗣後惠帝、景帝、武帝、昭帝在修建其陵墓時也有樣學樣,一體效尤,先後在陵園附近修造安陵邑、陽陵邑、茂陵邑和平陵邑。所以五陵便成為有權有勢的高級住宅區。白居易<琵琶行>中的「五陵年少爭纒頭」一語便指從這些地方來的貴公子或富二代,才有那麼多時間和金錢去玩歌妓,找樂子。我住的地方東接比利華山莊,北鄰BelAir,南連聖塔莫尼卡,在這些區中的商店,家家賣名牌。常見敞蓬高級跑車呼嘯而過,這是現代版的肥馬輕裘。

最後兩句除金聖嘆外所有註杜詩者都釋為:「過去少年時的同學多有富貴者,但他們只圖個人享受,肥馬輕裘,而沒有像我一樣為國家,為文化着想。」杜公在其<太子張舍人遺成褥般>詩中謂:「嘆息當路子,干戈尚縱橫,掌握有權柄,衣馬自肥輕。」由此看來,此說不無道理。然而這種將時間放到上兩句發生事件之後的解釋,有幾處難圓其說:第一、句子裡有個「多」字,所以「不賤者」不會只有一個兩個,但就找不出來杜公的那些同學有這種情形。就杜詩及傳中可考查到的「少年同學」有鄭虔、高適、岑參、王維、蘇源明等人,加上因世交而認識的李之芳及嚴武,其中除岑參在杜公作此詩時尚在,其他均己故世。故就這批少年同學來說,並不適合末句的「五陵裘馬自輕肥」的諷刺意味。第二、長安經過安史的洗刧,回紇的擄掠,加上官兵的暴戾,己經殘破不堪,靠近長安的五陵貴閥富戶絕不可能倖存;第三、經安史亂後,幾乎己經沒有可能有人能「裘馬輕肥」了。王孫流竄荆棘,﹝見哀王孫﹞肅宗即位後將相連馬都騎不上,要坐牛車。杜公任右拾遺任上時,沒有朝服,上朝只穿補過的青領。所以除了當時割據的軍閥如節度使之流外,實在無人可當此四字。

我認為這兩句是在回想從前少年時的情景,杜公自己約莫與寫<秋興>同時期所作<壯遊>詩便說「放蕩齊趙間,裘馬頗輕狂。」此首「多不賤」的「同學少年」,亦即最後一首所提及的「仙侶」。徵諸該首描述與岑參同遊渼陂的詩,我相信是杜公又想到過去無憂無慮的少年時期了,而且這兩句可為最後一首之伏筆。倒是金聖嘆對此頗有見地,雖不全對。但亦抄錄如下,以供比照:

「若謂昔在太平之時,同學少年,致身青雲,無一貧賤者,終日鮮衣怒馬以為得志,孰意有今日之亂?昔日少年,今應白首,昔日富貴,今應困窮,我既如此,同學皆然,安得常如昔日,輕衣肥馬在京師相馳騁哉!少壯無所建立,出處皆困,匡衡抗疏,劉向傳經,總付之浩嘆而已矣。」金才子的意思是說過去同學,多有出人頭地者,但當時以為永久可以享受太平時的輕裘肥馬之樂,沒有想到居安思危,為預防亂機作出貢獻,以至今日大家一起落魄江湖,後悔莫及。

四、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山金鼓震,征西車馬羽書馳,
魚龍寂寞秋江泠,故國平居有所思。

夔州寫完便寫長安,寫夔州主要在自傷,寫長安便描寫當時的國家局勢。杜公就長安之近況起興。「似奕棋」言在朝的權力鬥爭,只講勝負,不及其他,就像下棋一樣。當時代宗在位未久,宦官與權臣互鬥,宦官與宦官之間,權臣與權臣之間也在句心鬥角。此等人只在爭權,不顧人民死活,也不管國家大局,有似奕棋。這種內鬥的結果是悲慘的,近百年來的歷史便可作證。

「百年世事」中的「百年」一般的說法是從唐高祖開國﹝公元618﹞始到代宗大曆年間,計約一百五十餘年。然而從唐高祖到玄宗的開元年間,天下太平,物阜民豐,不能用「不勝悲」三個字來形容。詩的語言常不會像數學一樣的精確,有時是誇張,有時是隱喻,讀者要在字裡行間背後去瞭解其真義。杜公所經歷的世事是從開元元年﹝公元712﹞開始,這年正好是杜甫生年,而天寶之亂也是由玄宗失政而來。從開元之治到天寶之亂杜甫之所身歷,。古詩十九首謂:「人生不滿百」,所以可以用「百年」來代表人生。我以為「百年世事」乃指杜甫一生所經歷之治亂,就是從開元之治到天寶之亂,是以他在<歷歷>一詩中說「歷歷開元事,分明在眼前」﹝按:成語「歷歷在目」一詞源此﹞,如此才有「不勝悲」的身受其痛之感。

長安的公候大臣之府第,經過安史之亂,又歷肅宗、代宗兩朝,他所欽佩的前輩張九齡、李邕,名將王思禮、李光弼,他所尊敬的大臣房琯,幫助他最多的嚴武,都先後去世。兵亂中被殺的文臣武將更多,原屬他們府第又住進了新一代的權貴,而這一批新的權貴,在理都是不應該當權的,這樣就開了下一句的引子。

「文武衣冠異昔時」的「文武衣冠」指秉權之文臣武將。杜公在<岑參集序>中說:「西川節度使因亂受職,本非朝旨,其部統之內,文武衣冠,附會阿諛,以求自結。」可見「衣冠」乃指人而言。<杜詩鏡詮>釋此句謂:「謂諸蕃將封王,以及魚朝恩判國子監事之類。」因為玄宗信任蕃將,而肅宗信任中官,這些人按常理都不該在朝當權。此聯有太息而無可奈何之意。

「文武衣冠異昔時」的「異」本來是形容詞,這裡用作動詞。這種用法不但強化了句子的力道,而且增加了意義。就好像「美」本來是形容詞,我們說人「臭美」,如此對自以為美的人去說才有力道。

朝廷固然潛藏亂源,邊彊更是多事。「直北」,杜公後來在潭州時有一首<小寒食舟中作>最後一句是「愁看直北是長安」指潭州之正北方,所以本句之「直北」乃指當時長安的正北方,「金鼓震」指河北群盜及回紇入侵。鳴金擂鼓,聞鼓則進攻,鳴金則收兵,是古時作戰時鼓勵士氣,指揮作戰的方法。漢章帝時的崔駰有<安封侯>一詩,謂:「戎馬鳴兮金鼓震。」本句之意思是「北方回紇入侵處,摐金伐鼓動關山。」其背景是因為在公元764年,唐朝蕃將僕固懷恩因受宦官監軍駱奉先之讒而引回紇及吐蕃入寇,中原再次被蹂躪。先是唐借回紇之力以平安史之亂,,肅宗留宴,不使遣還。杜公對此頗為憂心,有<留花門﹝花門即回紇﹞>一詩云:
花門天驕子,飽肉氣勇決。高秋馬肥健,挾矢射漢月。自古以為患,詩人厭薄伐。修德使其來,羈縻固不絕。何為傾國至,出入暗金闕。中原有驅除,隱忍用此物。公主歌黃鵠,君王指白日。連雲屯左輔,百里見積雪。長戟鳥休飛,哀笳曉幽咽。田家最恐懼,麥倒桑枝折。沙苑臨清渭,泉春草豐潔。渡河不用船,千騎常撇烈。胡塵逾太行,雜種抵京室。花門既須留,原野轉蕭瑟。
「征西車馬羽書馳」的「羽書」是信封插一根羽毛以示特急件,通常在軍情緊急時用之。<後漢書˙卷五十七˙劉陶傳>:「每聞羽書告急之聲,心灼內熱,四體驚竦。」本句指吐蕃﹝音播,與西語TIBET音近﹞於公元763年到766年入寇且陷長安之事。因為上聯是「直北」,我認為此聯該為「平西」較妥。此蓋指764年吐蕃陷長安事,

「魚龍寂寞」一般的注釋謂「魚龍」是杜公自喻,我認為是隱指當時代宗未任賢使能,當此國家多事之秋,名臣大將都賦閑無所事事,領兵者很多都是宦官如魚朝恩、程元振之流。文臣如房綰遭到貶逐,武將如郭子儀在鄴城之戰後因受讒而賦閑在家。好像魚龍在秋天冷時開始冬眠一樣。「秋江冷」暗示當時之局勢之不可為。

「故國」一般解釋都說是故鄉,謂杜公懷念他的故鄉洛陽之意,我倒認為應指長安,一方面與第一句的「長安」相呼應,另一方面整首都言國家朝庭大事,如作杜公家鄉洛陽解顯得格格不入。「平居」指安居無事,局勢平靜,家庭無故。「所思」一語的思維似古詩十九首的「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而本句的所思乃在故國。事實上其對象乃是上述這些令人憂心的國家之事,整句之意為長安當權者在無事時應居安思危。上首從漁人及燕子的忙想到自己的閑,這首又從金鼓及羽書之國家的多事之秋而對照能臣戰將的無所事事。「有所思」是痛心朝庭未能居安思危,以至內亂外患頻仍。

這首詩的主旨在指陳朝政,微諷國家大事之不可為。

五、

蓬萊高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
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顏,
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

這首還是借長安以言國家大局,局勢之所以至此首先是皇室的失政。唐初門閥之風尚盛,即使貴為皇室,也要攀附名門方可提高其在社會上的地位。因老子被後世尊為道家始祖,唐朝姓李,自認為老子苖裔,故唐朝皇室篤信道教。始肇亂源的楊玉環,為玄宗看中後即以女道士身份入宮,賜字太真。唐詩人張祐有<集靈台>詩云:「日光斜照集靈台,紅樹花迎曉露開,昨夜上皇新授籙,太真含笑入簾來。」道教講求長生不老的神仙之術,而杜公則自小以儒生自命,在向玄宗敍家世時也說自己是「奉儒守官」。他對道教只採信其醫藥上的成就,因為杜公身體不好,所以深究藥學,有時且靠在巿上擺攤賣藥維生。他對李白之結交方士,講說神仙累加嘲諷,所以對皇室之崇道亦不表贊成。他早在天寶八年﹝公元749年﹞便寫了一首<冬日洛城北謁玄元皇帝廟>,譏唐玄宗崇道祀老子為滅祖非禮,該詩最後兩句:「穀神如不死,養拙更何鄉?」之諷刺意味更為明顯。本詩前四句暗示君王好道求仙,致力於君主個人之長生得道,而忽略了儒家的治國平天下的實際工作。第五六兩句是說自己以儒生見帝,第七八兩句是說雖見而不獲用。意思是國家局勢之敗壞至於今日,皇室的輕儒重道有以致之。明瞭了這個背景,再來讀這首詩,方可體會其真義。有些釋杜詩者,包括<杜詩鏡詮>及金聖嘆的<選批杜詩>在內,謂杜公是在懷念長安全盛之日,完全會錯了詩人抱悲天憫人的襟懷,忽視了其致君堯舜以進大同的責任感。

「蓬萊高闕」在<杜詩鏡詮><選批杜詩>中均作「蓬萊宮闕」,但<杜詩詳註>認為應是<蓬萊高闕>,因為「宮」字與第五句犯重,故以「高闕」為宜。蓬萊宮是大明宮建築群的一部份,位於城北高岡龍首原之上,遙對終南山,即本詩所云之「南山」。<唐會要>謂:「大明宮,龍朔三年號曰蓬萊宮,北據高原,南望爽塏,每天晴日朗,南望終南如指掌。」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在<蓬萊殿應制奉敕>詩中謂:

北斗挂城邊,南山倚殿前。雲標金闕迥,樹杪玉堂懸。
半嶺通佳氣,中峰繞瑞煙。小臣持獻壽,長此戴堯天。
此詩的前半首全在描寫蓬萊宮闕所處位置之高,頸聯則說終南山之美。

道教有「自古神仙出終南」之說,終南山自古都是道教聖地,所以杜公便把蓬萊宮與終南山相連,把皇帝與神仙連結,用以起興。

「承露金莖」引漢武帝故事。<資治通鋻>卷二十謂:「春(指漢武帝元鼎二年,前115)起柏梁台,作承露盤,高二十丈,大七圍,以銅為之,上有仙人掌,以承露,和玉屑飲之,云可以長生。」班固<西都賦>謂:「抗仙掌以承露,攫雙立之金莖。」注曰:「金莖,銅柱也。」「霄漢間」南宋武帝本紀謂:「望霄漢以永懷,眄山川以增厲。」是言此台高入於雲霄。漢武帝的這種行為,自漢至唐,不斷的有歷史家和政治家批評,杜公之提此典故無疑的是暗示其不同意這種行為。

「瑤池王母」,<列子>謂:「周穆王肆意遠遊,升昆崙之丘,遂賓於西王母,觸於瑶池之上。」又據唐代杜光庭<墉城集仙錄>載:「金母元君者,九靈太妙龜山金母也。一號太靈九光龜山金母,一號曰西王母。乃西華之至妙,洞陰之極尊。」西王母是道教的一個神祇,也是中國神話中的人物。李商隱有詩名<瑤池>,諷刺穆王求仙之舉云:「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八駿日行三萬里,穆王何事不重來。」「瑤池」據<山海經註>謂在昆崙山,在長安之西,所以說「西望」。

「東來紫氣」源出<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謂:「老子…見周之衰,迺遂去。至﹝函谷﹞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彊為我著書。』於是老子迺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言而去。」漢朝劉向所撰的<列仙傳>更加以附會,曰:「老子西遊,關令尹喜望見有紫氣浮關,而老子果乘青牛而過也。」「函關」即函谷關,位於長安之東,故曰:「東來」。

承露金莖、西望王母、東來紫氣,事實上唐朝諸帝並無其事,乃杜公借此來代表唐玄宗的崇道求仙等不務民義因而導至政治腐敗的宗教活動。例如<資冶通鑑>載:「甲寅﹝即天寶元年,公元741年﹞,陳王府參軍田同秀上言:見玄元皇帝﹝即老子﹞于丹鳳門之空中,告以:『我藏靈符,在尹喜故宅。』上遣使於古函谷關尹喜台旁求得之。」玄宗大喜,以為這是老子對他的恩賜,逐將年號「開元」改為「天寶」。這些無稽的神仙傳說,勞民的求仙之舉,有害健康的鍊丹服藥,都受到「不語怪力亂神」儒家的批評,杜公列舉這些,看起來熱鬧滾滾,事實上是在暗諷。

有解杜者謂第三句之王母指楊玉環,第五六兩句均形容杜老獻賦之事。我不同意。

「雉尾」即雉尾障扇,根據新唐書禮儀志,是天子儀仗之一,起自商朝,歷史悠久,原意用以障風塵。雉尾扇是一面長方形的旗幟,旗上畫有雲彩,另一邊綴有長尾野雞翎毛。新近山西出土的唐朝懿德太子墓有儀仗壁畫,該墓壁畫中雉尾旗與此相似。<唐會要>謂:「皇帝受朝於宣政殿,宸儀肅穆,升降俯仰,眾人不合得而見之。各羽扇,上將出,扇合,坐定,乃去扇。」皇帝出來坐好後,掌旗的才把雉尾宮扇移開,這就是「雲移雉尾開宮扇」。雉尾宮扇移開後,就看見君王了。

「日繞龍鱗」指皇帝所著公服上的繡飾。龍袍在中國歷史上只有君王才能穿,任何其他人穿都犯死罪。龍袍除繡龍外,常繡旭日毫光,龍身便繞着旭日蜿蜒。「日繞龍鱗」其實是龍身繞日,當看到這龍袍時,就肯定這就君王了,所以說:「識聖顏。」一般都認為杜公見君是在獻三大賦時覲見唐玄宗,事實上那時他地位低,又當盛世,連宰相李輔國才見過一次,遑論親見皇上。杜公見帝是在左拾遺任上,公元757年,覲見唐肅宗。對於他能夠親覲君王,甚至能陪祭九廟,端午得到皇帝的賜衣,都感到無上的光榮,曾寫出「天顏有喜近臣知」的奉承詩句,因而對此事津津樂道。這兩句暗示杜公如能就像這樣得到皇帝的信任,一直下去,必可依我儒家的理想,撥亂反正,局勢不至到此地步。

「一臥」之「一」是一覺醒來之意。有第一首之「一繋」,方有這首之「一臥」。是以此「臥」非隆中高臥或東山高臥,而是因暫時繫舟於此,不得不暫作安歇,到時要走了,不得不起來。「滄江」指長江,以江水呈蒼翠色,故稱。南梁任昉<赠郭桐盧>詩:「滄江路窮此,湍險方自兹。」又唐陳子昂<群公集畢氏林亭>詩云:「子牟戀魏闕,漁父愛滄江。」現在因為長江江水變渾,己經不能用此稱號了。「歲晚」指秋末,也意味年高。其意是杜公雖一時受君王之榮寵,到頭來還是像上首之「魚龍寂寞」一樣,未予錄用而遭棄置在野,因而漂泊江湖。而現在一方面驚悚於年事已高,無可作為,另一方面痛時機己失,局勢己經糜爛到無可收拾了。

「青瑣」本來是皇宮的門飾,後來轉用以指宮廷。唐陳子昂<為陳舍人讓官表>謂:「臣聞:紫機務重,青瑣任隆。」「點」字用得極到位,言杜公在朝廷,如蜻蜒點水,既不久,也不多。只那麼寥寥數次作為點綴一樣的隨班朝君,故無可作為。當時既無可作為,如今人老時晚,己經沒有指望了。

仇兆驁批評本首謂:「此章下六句,俱用一虛字二實字於句尾,如降王母、滿函關、開宮扇、識聖顏、驚歲晚、點朝班,句法相似,未免犯上尾疊足之病矣。」我學識淺薄,看不出這些毛病,古人到底有學問。

六、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
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
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上首言皇室之崇道失政是大局糜爛之第一個原因,這首言皇室之奢侈虛耗,是第二個導至國家大亂的根由。全首精神在一個「接」字。今昔相接,異地相接,風煙與素秋相接,宮庭與曲江的遊樂場所相接,遊宴與邊愁相接,歌舞地與帝王州相接。這個「接」字有微言大義存於其中,不光是指時地物的相連,而且意味原因與結果。
不過上首所言是虛,所謂「虛」是實無其事,而用他事來影射;而這首所言則句句是實有其事。

「曲江」在長安城的東南,本為天然水泊,隋文帝時整修為供應長安城之水庫,並建離宮別館,成為皇家遊覽勝地。唐人詩歌提到曲江之處甚多。杜公<哀王孫>的詩中即有「春日潛行曲江曲,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之句。杜公之所以提到瞿塘峽口及曲江頭,是因為他過去曾以曲江附近為家,而如今又在瞿塘峽口的魚腹浦住了一年。

「萬里風煙」或來自韋鼎<長安聽百舌詩>:「萬里風煙異,一鳥忽相驚。那能對遠客,還作故鄉聲。」又唐盧照鄰<登玉清>詩云:「絕頂横臨日,孤峰半倚天。裴回拜真老,萬里見風煙。」又張九齡<杜少府之任蜀州>詩:「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這幾處的「風煙」都當風景解。「素秋」,古人以為秋天在五行中屬金,色白,故名秋天為素秋,是對秋季的雅稱。首聯之意是從長安的曲江池到夔州的瞿塘峽口雖相距萬里,而都自己身家從烽火中連接起來,這連接不僅是空間,而且是時間,如今兩處想都是一派秋色。但這秋色並非天高氣爽的「天涼好個秋」,也非「霜葉紅於二月花」的絢麗之秋,更非「橙黃橘綠」的「好景」之秋,而是「玉露凋傷」「氣森森」充滿肅殺之氣的素秋。

「花萼」,指花萼樓,<舊唐書讓皇帝憲傳>:「玄宗於興慶宫西南置樓,西面题曰 花萼相輝之樓 …玄宗時登樓,聞諸王音樂之聲,咸召登樓,同榻宴謔,或便幸其第,赐金分帛,厚其歡賞。」所以花萼樓是玄宗與兄弟歡宴歌舞之所。唐詩人劉禹錫有楊柳枝詞云:「花萼樓前初種時,美人樓上鬥腰肢。」「夾城」,唐玄宗於郭城東牆內側建夾城,可北通大明宮、南達芙蓉園,其目的為皇帝遊幸的潛行道,外人莫知之。唐詩人杜牧曾有「南苑芳草眠錦雉,夾城雲暖下霓旄」的詩句諷詠此事。「御氣」,亦稱「天子氣」,帝王頭上顯現的瑞氣。舊謂帝王出生或活動的地方有此氣。<史記·項羽本紀>:「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史記·高祖本紀>:「 秦始皇帝常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因東游以厭之。
<晉書·天文誌中>:「天子氣,内赤外黄,四方:所發之處當有王者。若天子欲有遊外處,其地亦先發此氣。」

「芙蓉小苑」,即曲江側之芙蓉園,明皇遊幸之地。曲江池在隋文帝時因嫌其名而改為芙蓉池,旁邊的園林乃名為芙蓉園。至唐朝把曲江還其本名而園之名仍沿其舊。杜甫<樂遊園歌>曰:「青春波浪芙蓉園,白日雷霆夾城仗。」;杜牧<長安雜题>云:「六飛南幸芙蓉園,十里飄香入夾城。」「入邊愁」據錢謙益箋註杜詩說:「禄山反報至,帝欲遷幸,登興慶宫花萼樓置洒,四顧凄愴。」這情景倒真像陳後主和隋煬帝的下場,不同之處是唐玄宗畢竟沒有立即亡國,但己肇敗亡之幾。

「珠簾繡柱圍黃鵠」,<西京雜記>:「昭陽殿織珠為簾,繡帷為柱,通繡作黃鵠文。」「鵠」是天鵝,天鵝有白有黑,但不見有黃的。「黃鵠」從屈原開始在詩文裡都用作為傳說中的大鳥,可一飛三千里。「圍黃鵠」是圍柱的繡帷上週圍都繡有黃鵠圖形,不是真有黃鵠這種鳥圍在昭陽殿柱子的四週,許多釋杜者都搞錯了。

昭陽殿用這麼奢侈華麗的裝飾,並非用來聽政或者接待使節,而是用來歌舞的。白居易在其霓裳羽衣歌裡說:「我昔元和侍憲皇,曾隌內宴宴昭陽,千歌百舞不可數,就中最愛霓裳舞。」他又在長恨歌裡說:「昭陽殿裡恩愛絕」,及「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錦纜」,遊船上錦製的纜繩。南陳張正見詩<公無渡河>:「金隄分錦纜,白馬渡蓮舟。」杜公在<城西陂泛舟>詩中亦云:「春風自信牙檣動,遲日徐看錦纜牽。」
「牙檣」,船上象牙裝飾的桅杆,為桅杆的美稱。北周庾信<哀江南賦>:「蒼鹰赤雀,鐡轴牙檣。」 倪璠注:「埤蒼曰:『檣,帆柱也。』古诗曰:『象牙作帆檣。』」「起白鷗」是實寫,就是這些華麗的船隻,其上必有絲竹管弦之樂,把白鷗驚飛去了。

附:杜甫所作<城西陂泛舟>,這詩是諷刺當時皇家遊宴之樂的作品。
青蛾皓齒在樓船,横笛短簫悲遠天。春風自信牙樯動,遲日徐看錦纜牽。
魚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不有小舟能蕩槳,百壺那送酒如泉。

「秦中」,<漢書寠敬傳>:「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 顏師古注:「秦中,謂關中,故秦地也。」關中之地成為「帝王州」乃自秦朝開始,句中說「自古」並非真正自遠古。關中之地易守難攻,<國策>中蘇秦以連橫遊說秦王時說:「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殽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賈誼<過秦論>也說:「秦孝公據殽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這種易守難攻的地方居然能讓漁陽鼙鼓攻入而使關中殘破,其原因就是唐玄宗把這帝王發跡之地變成享樂的「歌舞地」之故。「可憐」釋為可惜,末兩句乃深致其嘆息之意。

這些故典在杜公當時的人都是熟知事物,經過一千三百多年到了我們手裡,因為生活方式的改變,都成僻典,不詳細解釋便無法了解。

瞿塘峽與曲江,相去萬里,以淒涼的秋景景連成成一片。從興慶宮側的花萼樓到曲江邊的芙蓉園,有夾城相接。此種宴樂之接,乃是「入邊愁」的主因。如果不是如此,詩人也不至於潦倒困頓於這瞿塘峽口的山城裡。

昭陽殿裡的珠簾繡柱之霓裳羽衣舞之奢靡,導致安史之亂,唐朝詩人對此多有詠嘆,杜公所寫<麗人行>中的「三月三日天氣清,長安道上多麗人。」的熱鬧,至<哀江頭>的「江頭宮殿鎖千間,細柳新蒲為誰綠?」之淒慘,到在瞿塘峽之興愁,都是因明皇「通御氣」以安宴樂而來。秦中之地,應是慷慨奮發,帝王立基之地。乃今淪為歌場舞榭,以至敗壞國家基業,實在可嘆可惜。

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夜月,石鯨鱗甲動秋風,
波漂菰米沉雲黑,露泠蓮房墜粉紅,
關塞極天惟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這首可視為上首結語「歌舞地」與「帝王州」的進一步說明。上首言曲江池及其緊鄰的芙蓉園因明皇之宴樂而受重視,並築夾城相通,是「歌舞地」的代表。這首便講在另一邊的昆明池受冷落的情況,昆明池是漢武帝操練水軍以伐昆明用,是「帝王州」的象徴。杜公之所以突出昆明池,也許受第一首中第一句釋義所引謝眺的詩的啟發,因為謝眺詩中之「玉露」後第四句便提到「昆明池」。

「昆明池」:<資治通鑑>:﹝元狩三年,公元前120﹞「上將討昆明,以昆明有滇池方三百里,乃作昆明池以習水戰。」註曰:「昆明池在長安西南,周圍四十里。」「武帝旌旗」:《史记•平準書》: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楼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杜公謂臨池猶恍忽可見武帝時操練水師旌旗飄揚之景象。「織女」:曹昆<志怪>:「昆明池畔作二石人,東西相望,象牽牛織女。」漢班固<兩都賦>謂:「集乎豫章之館,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若雲漢之無涯。」蓋以昆明池為天河也,而今湖上己無旌旗,織女亦停梭不織,虛此夜月。此句並無實事,是詩人的想像,借以形容昆明池的廢棄,諷刺當時武備的不修。

「石鯨」:<西京雜記>:「昆明池刻玉石为鯨魚,每至雷雨常鳴吼,髻尾皆動。」劉孝威詩:「雷奔石鯨動,水闊牽牛遥。」因秋風吹皺池水似魚鱗而想到石鯨。石鯨則是強梁之輩,呼風猖獗。杜公之意乃朝廷既不修武備,於是有安祿山之輩起而作亂而無法制止,以至猖獗。此詩組處處照顧到一個「秋」字,每一句都切題。「萬里風煙」下面是「接素秋」,此句的「石鯨鱗甲」為「動秋風」。

茭白是一種水生蔬菜,其種子便叫「菰米」,菰米在秋天成熟,無人收取,其谷實掉落水中,浮在水面上,密密的一層,有似天上的烏雲倒影在水裡,黑壓壓一片。此句表示該池久已廢棄不用,無人清理。「蓮房」,即「蓮蓬」,蓮的花托上部延長而成倒圓錐形,表面布滿了小圓孔,每孔生一雌蕊,所結果實,即藏於其中。因各孔分隔如房,故稱為「蓮房」。相信昆明池內一直長有蓮花,韓愈﹝公元768-824<曲江荷花行>云:「問言何處芙蓉多,撐舟昆明渡雲錦。」「雲錦」形容蓮花盛開之景象。池中的蓮花結成蓮蓬後,花瓣在秋天寒露中凋落,原來花的粉紅色都已褪去,顯得寂寞,故曰:「墜粉紅」。

整個詩組除了前三首全都講詩人在夔府的淒冷落寞之情,及第六首的對皇室奢侈抒發感懷外,其他四首的末句莫不回頭照顧到這主題。這一首也不例外,故後兩句筆鋒一轉回到自己,「關塞」指夔州,「極天」是言其高峻。「唯鳥道」:<南中八志>:「鳥道四百里,以其險絕,獸猶無蹊,特上有飛鳥之道耳。」在瞿塘峽口之崇山峻嶺只有飛鳥能渡的地方,又到處都是大江小溪,我一身一船,飄泊江湖,有似以船為家的漁翁。在萬里風煙,遍地江湖的景象中,飄浮着一葉小舟,舟上坐着一個漁翁,何其渺小,何其無助。「關塞極天」,「江湖滿地」,真虧杜公能把這兩種極端的地形地貎揉合在一起,從「關塞極天」讀者意識到一個「險」字,從「江湖滿地」讀者感覺到一個「亂」字。「惟鳥道」把夔府的山嶺之高峻形容得極端明白,「一漁翁」把自己的渺小無助,漂泊無依的心情顯現得淋漓盡致。


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渼陂,
紅豆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綵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第七八兩句有人認為是:「綵筆昔遊干氣象,白頭今望苦低垂。」﹞

迴看這八首組詩,從第二首開始,每首都提到長安,每首也都歸結到自身。

這最後一首與第一首相對應:對者對照也,本詩前七句是也;第一首寫現在的秋景淒涼,個人失意,這首寫過去的春景繁華,早年得志。應者應和也,本詩之末句是也,乃轉到目前的落寞淒清,與第一首相應和。釋杜者咸謂此組詩組織嚴整,整個成為一體,不能分開,然而多說不出其所以然。

杜公昔與岑參兄弟遊渼陂﹝音美皮﹞,去渼陂要經過昆吾、御宿兩地。這兩地原都在漢時的上林苑內,據<杜詩鏡銓>謂,昆吾有亭,而御宿是一條河,渼陂則是一個大湖。<元和郡縣誌>載:「渼陂,周圍十四里。」渼陂之所以稱「渼」,是因為水甜魚美,宋朝的蘇東坡到此地時曾有「渼陂魚」一詩極贊該湖所產魚之鮮美。

「逶迤」音「威移」,是山路的迴旋曲折。「自」有自然,隨它去之意,「自逶迤」是順着這山路迴旋曲折的走去。

從渼陂南望則可見紫閣峰。「陰」指紫閣峰的北面山坡。「入」表示該山峰北面的倒影沉浸在水中,「入渼陂」意思是好像紫閣山進入了渼陂湖一樣,也就是文末所附杜公<渼陂行>中所云:「半陂以南純浸山」的景色。

「紅豆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是名句,照文法應該是「鸚鵡啄紅豆而有餘粒,鳳凰樓碧梧之枝以終老。」這裡有個問題,就是關中之地並不產紅豆,紅豆是南方熱帶地區的產品,所以又有以「香稻」代紅豆的版本。而且鸚鵡也不食紅豆。關於這點學者聚訟紛紜,莫衷一是,不過我比較傾向於紅豆之說。因為晚唐詩人莊布有一首<石榴歌>收入全唐詩補編,其中有「霜風擊破錦香囊,鸚鵡啄殘红豆顆」之句,明顯抄自杜公此詩,可見杜公原詩應是「紅豆」而非香稻,香稻是後人因上述理由而欲為杜公圓場而自行竄改。這錯誤的竄改想是由於王維的<相思>中的名句「紅豆生南國」而來。其實紅豆有好幾種,除了王維所講在南方熱帶地區相思樹所長的紅豆外,另有一種名赤豆的別名亦叫紅豆,這種豆科的草本植物分佈甚廣,關中不僅有產,而且因為它比較耐旱及耐寒,唐代在這一帶一定還很豐富。這種豆子可供糧食、副食、和藥用。那麼杜公為甚麼不用「赤豆」而用它的別名「紅豆」呢?相信其中有平仄對仗的修辭問題在內,非專文不能盡意,在這裡就不多說了。至於以「碧梧」所代表的梧桐樹,雖然也是江南生長的落葉喬木,但明顯的關中也很多,白居易的<長恨歌>就說:「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至於鳯凰與梧桐的關係,古人以為這種傳說中的神鳥一定擇梧桐而棲,莊子<秋水篇>謂:「夫鵷鶵﹝鳳凰的別名﹞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而且這種鳥有一種習性,就是天下太平時才出現,<說苑>謂:「黄帝即位,鳳集東囿,栖帝梧樹,终身不去。」是以論語子罕篇謂:「鳳鳥不至,河不出書,吾己矣乎!」此聯前句言物產之豐盛,後者謂世道之太平。詩人在渼陂不必親見鸚鵡和鳳凰,兩種鳥都是虛擬用來形容紅豆和梧桐,所以他就把主詞和受詞互換了位置。這種用法過去尚未見過,就是現在的中文也不常見,倒是英文中這種倒裝句法用以強調語氣而常常用到。譬如「you go out」,為了加強語氣,人常說「out you go 」杜詩鏡詮釋此句謂「鸚鵡啄紅豆而有餘,鳳凰棲老梧桐而不去,可見長安盛世,太平安居樂業之至也。」金聖嘆則謂此兩鳥乃先生自喻,金文似有引申過度,失去原義之嫌。

杜公所憶是當年坐船遊渼陂湖的情景。「佳人拾翠春相問」是年輕女孩們春日外出踏青,見面時互相問候或問詢,這是杜公與朋友在渼陂湖上乘船所見岸上之情景。「佳人」一詞創自<楚辭>,其<九章‧悲回風>謂:「唯佳人之獨懷,折若椒以自處。」宋玉<登徒子好色賦>亦謂:「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楚國之麗者,莫若臣里;臣里之美者,莫若臣東家之子。」漢朝司馬相如<長門賦>也說:「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此詞成為形容年輕美麗的女性的代名詞,常為人在詩文中引用到濫的程度。美人和佳人一樣,其意象均源自楚辭,而麗人則是杜公發明的。金聖嘆在批註此詩時很有趣的把「佳人」、「美人」、及「麗人」分別給以定義,認為「佳人」是「從上至下,從下至上,節節看去,無有不佳。」「美人」是「巧笑美目,胡天胡帝。」「麗人」是「彼此爭妍,相去不遠。」這定義依我的詮釋,「佳人」指面目姣好,身材適當,是相貌身材姣好的年輕姑娘;「美人」指體態妖嬈,引人入勝,是嬌媚風流,慣善撒嬌的女性;「麗人」是衣飾華美,濃妝艷抹,是上層社會或社交場所的官夫人、交際花之類的仕女。

「拾翠」:在我老家每年陰曆三月初三,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婦女換上薄薄的春衣,成群結隊的去到田間,一路談笑,互相揶揄,並在人家的菜園裡摘取一二葉青菜以歸,這叫踏青。其摘取青菜的行動名之為「拾翠」。詩人常用這詞,南梁纪少瑜<游建興苑>詩謂「踟蹰憐拾翠,顧步惜遺簪。」杜公稍後之詩人吳融在其<閑居有作>內更有:「踏青堤上烟多綠,拾翠江邊月更明。」「春」字用得巧,一方面顧到了平仄,另一方面點明這詩所描寫是春天的景象。這些年輕漂亮的女士們,嬉戲在春光明媚的綠野中,風光何等綺麗,與杜公寫詩時秋景之肅殺對照,更見鮮明。

「仙侶同舟」指他同船的朋友,也就是第三首中提到的「同學少年」,衣飾都麗,人也帥氣,從岸上看來想必如神仙中人,故曰「仙侶」。此蓋出於<後漢書郭泰傳>,謂:「李膺與郭泰同舟而濟,眾賓望之,以為神仙。」「晚更移」即後附<與岑參兄弟渼陂行>中所云:「船舷瞑戛雲際寺,水面月出藍田關。」遊船遊了整天還不夠,直到晚上還在遊覽,足見當時興致之高。

唐玄宗在天寶十年﹝公元751年﹞從正月初八到初十接連舉行了三個盛典,祭祀玄元皇帝﹝即老子﹞、太廟、和天地。杜甫趁此機會寫成三篇「大禮賦」。「綵筆」便指這三賦。這詞源自南朝梁鍾嶸<詩品·齊光祿江淹>,其記載如下:「初,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我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得五色筆以授之。爾後為詩,不復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我對這故典有一個私解,與杜公此詩無關,反正閑着,便借此寫下來。我以為江淹到後來歷經世故,看到當時南北朝亂世許多以文賈禍的人,不想再以文招忌而得罪有權勢者,為明哲保身,故意編造此神話。然此後「彩筆」一詞便為人所常用,以指詞藻富麗的文章。唐李商隱有詩云:「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

「干氣象」金聖嘆認為指唐玄宗,<杜詩鏡銓>則引其<秋日寄題鄭監湖上亭>三首之最後一首, 「暫阻蓬萊閣,終為江海人。揮金應物理,拖玉豈吾身。羹煮秋蓴滑,杯迎露菊新。賦詩分氣象,佳句莫頻頻。」認為是指事。杜公<進三大賦表>投入延恩櫃。玄宗讀後十分讚賞,使待制集賢院,命宰相考他的文章,一日之內聲名鵲起,考試時集賢院學士們圍觀,這是杜公最得意的一件往事。他在<莫相疑行>一詩中還提到此事,說:「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飢寒趨路旁。」這事雖因為奸相李林甫的阻撓而不了了之,但卻是其人生中得意的最高點。「干氣象」是言其盛況,有點像我們現在的說法謂杜公在那時成為「風雲人物」之意。

「白頭吟望」與「每依北斗望京華」中的兩個「望」字遙相呼應,意義上互相補充。讀前句可使讀者知道詩人是依北斗而望京華,讀此句時則可知依北斗望京華者是白頭詩人。垂頭是情緒低落,意志消沉的身體自然反應,先抬頭而望,京華遠不能見,情勢苦不能往,繼低頭而思,道盡了懷想落寞的情愫。詩人浪跡夔州,志未成,業未就。想到四十四歲壯年時,以綵筆干上,何等風光。但五十五歲時頭己白,只有吟無用之詩,抬極望之眼,如何不低頭苦憶昔年光景呢。

杜公是詩人,雖自許「致君堯舜」,然而他的政治雄心却被他天真、率直、而豐沛的情感所牽累。新唐書杜甫傳對他有如此的評語:「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官場中要講究政治倫理,孔子有三畏,其中之一便是「畏大人」,即要敬重官階較高的長官;孟子謂:「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也是同樣的意思。杜公雖言自己「奉儒守官」,然就「奉儒」來說,他無視於儒家所重視的官場倫理;<舊唐書杜甫傳>有一段記載:「﹝甫﹞嘗凭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挺之乃有此兒!』武雖急暴,不以為忤。」杜家與嚴家雖為世交,但杜甫並非嚴武的長輩,而且嚴武任成都尹兼西川節度使,對他呵護備至,實在不應該有這種放誕的行為。另外對他從政有影響的是房綰,他是宰相,又是長輩,欣賞而且有意提拔他,而他却因故將之忤觸。就「守官」來說,杜公幾次任官都在短時間棄位而去,或根本就不去就職,主要是他不能適應這簿書旁午的苦燥工作。論語顏淵篇謂: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因為行政工作的煩雜,重複,而苦燥,不耐煩瑣是不行的。杜公的朋友高適便是從哥舒翰的幕府工作開始,終至獨當一面,不但敉平川亂,而且拒吐蕃而在存唐室上立了大功。「誰知造物心腸別」,也許上蒼別有用心,故意讓杜公如此蹭蹬而成就其自中國有史以來詩聖的地位。古人功臣名將不知有多少,而詩歌登峰造極的造詣在中國古往今來却只杜公一人。

茲倣杜公之意成一律,以同學結伴遊陽明山為題,目的不在與杜公比高,誰想與杜公比高下,等於「欲與天公共比高」,必然被比得猥瑣渺小,只有不自量力的人才做這種無聊之事。我的目的在以現代容易瞭解的人地事物,來表明杜公這首詩的意旨。

淡水北投迤邐行,青青紗帽照陽明,妍櫻織錦鶯婉轉,獄谷流磺氣緃橫,
契友高歌餐飯足,佳人小唱倚清音,流年似水悠然去,俯仰低吟不勝情。

附:杜甫所作之<渼陂行>,以見當年遊覽之盛:
岑参兄弟皆好奇,携我遠來游渼陂。
天地黯慘忽異色,波濤萬頃堆琉璃。   
琉璃汗漫泛舟入,事殊興極憂思集。
鼍作鲸吞不復知,惡風白浪何嗟及。   
主人锦帆相為開,舟子喜甚無氛埃。
鳬鹥散亂棹謳發,絲管啁啾空翠來。   
沈竿續縵深莫测,菱葉荷花净如拭。
宛在中流渤澥清,下歸無極终南黑。   
半陂以南純浸山,動影袅窕冲融間。
船舷暝戛雲際寺,水面月出蓝田關。   
此時驪龍亦吐珠,馮夷擊鼓群龍趨。
湘妃漢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無。
    咫尺但愁雷雨至,蒼茫不曉神靈意。
少壯幾時奈老何,向來哀樂何其多!

唐朝另一出名詩人韋莊,二十年之後途經渼陂,看到人煙蕭條寫了惻愴的七律二首,杜公在最後一首中是憶開元年間之繁盛,韋詩是天寶以後見其淒涼。茲錄如次以供對照:

<樊川> ﹝按:樊川即御宿川﹞
却到樊川訪舊遊,夕衰草杜陵秋。
應劉苔生,嵇阮来雪满
說亂離惟有燕,暇不如
千桑,横笛一声空

<過渼懷舊>
辛勤曾寄玉峰前,一别溪二十年。
荒凉迷竹,四謝變桑田。
陂可是當時事,紫餘舊
多少亂離無處問,夕涕潸然

後記:
杜公的秋興詩八首因其特出,一直有詩人隔代唱和,其中我認為最佳者當屬明末清初的錢謙益(公元1582-1664)。錢為當時三大詩人之一,與作<圓圓曲>的吳梅村齊名,曾為明崇禎帝的禮部侍郎,並迎娶江南名妓柳如是。李自成進京後,錢謙益投靠了南明奸相馬士英。任南明朱由崧弘光朝廷禮部尚書。當清軍兵臨城下時,柳如是勸錢與其一起投水殉國,錢以手探水,說:「水冷,奈何? 」柳如是「奮身欲沉池水中」,卻給錢謙益拉住。福王出逃後,錢告訴其他大臣說:「事至此,唯有作小朝廷求活耳!」最後錢謙益率諸大臣在滂沱大雨中開城向多鐸迎降,並向多鐸獻上玉犀、象箸、宮扇、琉金琺琅等禮品。時人有詩曰:
「錢公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
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
仕清後以禮部侍郎管秘書院事,任明史館副總裁,被人嘲笑為「兩朝領袖」。歷仕四朝,四次罷職閒居。錢為金聖嘆的舅父,在錢生日時金才子書一聯形容他謂:「一個文官小花臉,三朝元老大奸臣。」嗣因江陰黃毓祺反清案被捕入獄,柳如是四處奔走,救出了錢謙益。錢對此感慨萬千,謂:「慟哭臨江無孝子,從行赴難有賢妻」。後在蘇州,寓拙政園,我去過,覺得他過這種舒服日子,比比當今投機的文人郭沫若強多了。順治六年返常熟,移居紅豆山莊,憣然悔悟。在紅豆山莊居住期間,錢謙益表面上在絳雲樓檢校藏書,而暗中與其它地方的反清復明勢力保持聯繫,曾先後與南明桂王的大學士翟式耜、鄭成功、張名振和張煌言等人聯繫,並和柳如是一起傾家產援助抗清義軍,主要策划了東西兩方面南明軍隊會師長江的戰略構想。我之介紹此人,因為他的一生真是有趣,人品可議,而才氣是有的。近代名人唯郭沫若庶幾近之。有人作詩諷郭:
淡抹濃妝務入時,兩朝恩遇鬢垂絲。
曾經招對趨前席,又見謳歌和口詞。                           
好古既能剽甲骨,厚今何苦注毛詩。
民間疾苦分明在,辜負先生筆一枝。
可與諷錢詩相媲美。
下錄的詩為錢謙益在鄭成功一度克服金陵時所作。不僅步杜公之全韻,而且慷慨激昂,一反杜公之蕭瑟沉鬱。
金陵秋興八首次草堂韻                            錢謙益
己亥七月初一日作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
樓船蕩日三江湧,石馬嘶風九域陰。
掃穴金陵還地肺,埋胡紫塞慰天心。

長干女唱平遼曲,萬戶秋聲息擣碪﹝砧﹞。

雜虜橫戈倒戟斜,依然南斗是中華。
金銀舊識秦淮氣,雲漢新通博望槎。
黑水遊魂啼草地,白山戰鬼哭胡笳。

十年老眼重磨洗,坐看江豚蹴浪花。

大火西流漢再暉,金風初勁朔風微。
溝填羯肉那堪臠,竿掛胡頭豈解飛。
高帝旌旂如在眼,長沙子弟肯相違。

名王俘馘生兵盡,敢道秋高牧馬肥。

九州一失算殘棋,幅裂區分信可悲。
局內正當侵劫後,人間都道爛柯時。
住山師子頻申久,起陸龍蛇撇淚遲。

殺盡羯奴纔斂手,推枰何用更尋思。

壁壘參差疊海山,天兵照雪下雲間。
生奴八部憂懸首,死虜千秋悔入關。
自注:偽四王子遺言戒勿入關,東人至今傳之。
箕尾廓清還斗極,鶉頭送喜動天顏。

枕戈席蒿孤臣事,敢擬逍遙供奉班。

戈船十萬指吳頭,太白芒寒八月秋。
淝水共傳風鶴警,臺城無那紙鳶愁。
白頭應笑皆遼豕,黃口誰容作海鷗?

為報新亭垂淚客,卻收殘淚覽神州。

鈴索驚傳航海功,秋宵蠟炬井梧中。
馮夷怒擊前潮鼓,颶母誰催後鷁風?
蛟吐陣煙吹浪黑,猩殷袍血射波紅。

秦淮賣酒唐時女,醉倒開元鶴髮翁。

金刀復漢事逶迤,黃鵠俄傳反覆陂。
武庫再歸三尺劍,孝陵重長萬年枝。
天輪只傍丹心轉,日駕全憑隻手移。

孝子忠臣看異代,杜陵詩史汗青垂。

下面四首倣杜是我的朋友陳雪年所作,雪年兄曾出<雪年詩箋>一書,惜未收入。本詩組只四首,然而傳達了從秋意的蕭瑟而感悟人生,因而要過自由自在的自然生活。並翻然悟到秋景不僅是寥落,情緒不能只是清怨,而進入到「清秋更有優遊樂」的境界。詩中「中天明月見螢流」、「肆中壓酒喚吳姬」等句均為我所喜愛的佳句。

秋興四首 陳雪年

﹝一﹞
殘荷香盡沈簟秋,心緒蕭疏憶舊遊,
雲外金風催雁影,中天明月見螢流,
蟾宮桂落素娥冷,銀漢霜飛表女留,
涼夜誰吹江上笛,未堪清怨一登樓。
﹝二﹞
霜林搖落碧參差,絡緯秋啼怨淹遲,
橘柚纔登新巿寵,蓴鱸猶繫故園思,
熙熙歲月群爭餅,擾擾時潮亂欲糜,
誰羡歸來陶靖節,南山相對菊花籬。
﹝三﹞
西風送爽到天涯,時序迭更催歲華,
利祿只同草上露,功名不過鏡中花,
浮生若夢渾如寄,隨處能安即是家,
唯有清心可寡欲,白雲明月淨無瑕。
﹝四﹞
富貴浮雲人笑癡,窮通無改寸心持,
榮華盛後衰將繼,聲譽隆時謗亦隨,
林下放歌懷小阮,肆中壓酒喚吳姬,
清秋更有優遊樂,朗月西窗吟杜詩。


下面再錄一首現代詩人的倣杜佳作,以供欣賞。

秋興賦
羊令野,﹝1923-1994,本名黄仲琮。﹞

之一

昨夜裸浴在水一般涼的月光裡
每一寸皮膚
可以聞及天河汩汩的流動
想必歐陽修怎麼也賦不出的秋聲
就和血印在紅葉的脈絡上
﹝按:要讀過歐陽修的<秋聲賦>才能領略這首詩的意境。﹞

之二

昨夜未霜
為什麼楓葉就醉滿一地
誰來題詩 或者一帖書信
雁還遲遲南迴的路上
怎樣遞給那遠方守望的人
﹝津按:「遠方」或可改成「痴痴」。﹞

之三

紅紅的雁蹼
踏過青石板鋪出的天空
款款的翅膀
總是拍發給世界最驚悸的消息
多麼孤獨的一個「人」字啊
﹝按:這首真好。﹞

之四

久久仰測雁字和天河相等的斜度
你的背影是一柄疾馳的箭鏃
驀然間刺向失落的地平線
而我只能默想那歸程多麼遼遠
那夢魂多麼深沉
﹝按:這首也好。﹞

之五

不知道秋意來得太早
還是我的衣衫過於單薄
該當釀些菊花酒了
重陽之後
這顆心寒得不能再寒啦

之六

夏就是這樣的絕裾而去
什麼都沒有留下
留給你一擎殘荷
待到重陽近了
夜夜來聽風聲雨聲
﹝津按:為避免上下兩章的兩個「重陽」,「待到重陽近了」或可改為「去登樂遊原吧。」﹞

之七

莊子的秋水深淺
怎樣測得出一尾魚的體溫
想想莫非自得其樂
泥塗之龜
畢竟要比供奉楚廟活得自由
﹝按:引莊子<秋水篇>,來說明人要活得自然。﹞

之八

遊赤壁的東坡還未回來
少陵的歸帆猶掛在三峽之上
菊花已開過幾度了
阿陶你的酒錢呢
為什麼痴痴的望著南山
﹝按:以三個有關秋的故典結朿:蘇東坡的<前赤壁賦>,杜甫<秋興>中的:「叢菊兩開他日淚。」,及陶淵明的<飲酒詩>中的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後記:三年前,我曾步杜甫「秋興」八首的原韻,寫了七律八首,總覺得難愜人意。此刻秋意已濃,秋興未減,遂以五行信筆為之,短得不能再短了。清秋該當有一番佳興,我非宋玉,亦非少陵,無關憂傷或悲憤,藉此抒我興味而已。
   ──記於七十一年十月永和居



2012/3/15 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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