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賞徐志摩的一首小詩─沙揚娜拉

欣賞徐志摩的一首小詩─沙揚娜拉

沙揚娜拉    (贈日本女郎)                           徐志摩

      

最是那  一低頭的溫柔，

    似一朵  水蓮花，

        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

    道一聲珍重，

這一聲珍重裡，

        有蜜甜的哀愁。

沙揚娜拉！

這是徐志摩詩集中我最愛的一首精巧玲瓏的小詩，詞句帶中國的傳統舊詩的韻味，但解除了格律的束縛。這詩在短短數句中，把日本女郎的體態風姿表現得出神入化，意境上矇矓而又含有說不盡的情意。孔子論詩謂有興、觀、群、怨四種，這首詩似可列入怨的一種，然而怨而不悲，哀而不傷，且帶着一絲絲的甜蜜。

這詩有音調鏗鏘之美：第一句就用九個字連貫下來，有南唐後主李煜<虞美人>最後一句「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氣勢，而而第二句更長，有十三個字，兩句合起來有如女郎在訴說情懷，就怕不足以盡抒衷曲，而要盡情傾吐。其後的三小段中，每句的「珍重」二字的重量，把這輕盈的小詩，壓得穩穩當當，讀起便沒有輕飄飄的感覺，適合別離時凝重的心境。說到輕飄飄的感覺，我舉一首李義山的<江東>為例：

池魚撥刺燕翩韆，獨自江東上釣船，今日春光太漂蕩，謝家輕絮沈郎錢。

此詩描寫春光固然活潑，但我認為失之輕浮而不深沉。志摩此詩是與萍水相逢的日女說再見，純情而懇摰，不應有輕浮的表現。後句的「珍重」，緊接着用「愁」字來壓隔了三小句的「羞」與「柔」的韻腳，構成一首完整的合韻小詩。而從「道一聲珍重」開始到「哀愁」為止，可視為一氣呵成的更長句法，情思杳杳不斷，心曲娓娓道來，有訴不盡的情意。然後突然一句「沙揚娜拉」，回到題意，這一聲使人驚覺這是分別的時候到了。

這詩也把別離時的情景，描寫得出神入化。可使人想像到日本女郎在送別時，跪在塌塌米上，在玄關低身一拜的模樣。這娉娉袅袅的一拜，把日女的溫柔情態全都表現出來了，使人不留戀也難。第二句把水蓮花來比喻當時的情態，法國文學家巴爾札克說過，第一個把花比作女人的是天才，第二個是庸才，第三個是蠢才。然而自從詩經中以「桃之夭夭」來形容美麗的少女後，以後在詩詞中以花來形容女人的多到不勝枚舉，因為技巧各有不同，也不能用巴氏的標準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水蓮花」指剛出水的芙蓉，「涼風」自然意味着輕柔使人輕爽的和風，花明艷，梗嬌嫩，經風一吹便彎下腰去，極像少女害羞時低頭模樣。這蓮花喻前句中未述明的主角，即是副題中的日本女郎。「不勝涼風」是巧喻，讓人先想像到婷婷玉立的蓮花在水面上經風吹過的形態，與上句「低頭」相呼應。「嬌羞」與「溫柔」是兩種不同的情態，由詩人揉合起來，增加了女主角可愛的程度。人之「低頭的溫柔」和花之「不勝涼風的嬌羞」重疊在一起，美感沁人心脾。「密甜」與「哀愁」是兩種相反的情愫，由詩人執其兩端，像弓弦一樣掤得緊緊，給讀者的情感上加足了張力，甩不掉，逃不出，把人的整個心靈都給捕捉住了。「道一聲珍重」的重複，不但表示了主角的殷殷叮嚀囑咐，且一詠三嘆，使讀者平添不盡的情思。詩中主角在說「珍重」的一聲裡，沒有悲欣交集的激情，只有淡淡的離愁別緒，這離愁別緒之所以能淡，是因為語調中的甜美所沖淡了。

從意境來說，這詩沒有儒家的說教，沒有道家的灑脫，沒有佛教的澈悟，有的只是小兒女浪漫的情懷。這是日常生活中的美，能捕捉而欣賞這種美，生活便有意義，而不必涉及自然、上帝、道、解脫、得救等大題目。人在生活中這種值得欣賞的事物很多，有待有心人去發現。在路上偶值陌生人的相互一笑，見街邊的兩個小孩們追逐嬉戲，街上走在前面的兩個女孩的互相椰榆，在在都是人間至美。辛棄疾有一闋<清平樂>，描寫日常生活的美，茲錄如下：

茅薝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看剝蓮蓬。

至於本詩的情境，在日本住旅館，旅館櫃後的女孩在結賬後彎身一躬，會使人聯想到本詩。而在美國與櫃台小姐「拜拜」時，她們總是揮揮手，朗然一笑，則是別一種風情。文化不同，情調有異。

本詩本來是一首長詩的最後一段，長詩是徐志摩陪泰戈爾赴日歸來時所作，描述辭別日本的對各種所見戀戀不捨的心情。此詩雖比不上其後來寫的「再別康橋」，但也足與其相伯仲。不過徐志摩畢竟把這長詩全都刪去，只留下這最精采的的這首小詩，好比鑽石混在其他珠玉之中，雖華光燦爛，但難免把鑽石的光芒減損了。他捨得把這些珠玉盡數棄去，而彰顯這一顆鑽石的光芒，可謂睿智。現我把「沙揚娜拉」為題的長詩及後數年所作的「再別康橋」抄椂在此，兩者都描寫離別值得留戀地方的心情，有興趣時不妨作一比較。

沙揚娜拉    徐志摩

        一

我記得扶桑海上的朝陽，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記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漚在扶桑的海上—— 

    沙揚娜拉！ 

           二 

趁航在輕濤间，悠悠的， 

  我見有一星星古式的漁舟。 

像一群無憂的海鳥，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優游， 

    沙揚娜拉！

           三 

這是一座墓園；誰家的墓園 

  占盡這山中的清風，松馨與流雲？ 

我最不忘那美麗的墓碑與碑銘，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風與松馨似的清明—— 

    沙揚娜拉！（神户山中墓園） 

           四 

聽幾折風前的流鶯， 

  看闊翅的鹰穿度浮雲，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悻，

  問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閑？—— 

    沙揚娜拉！（神户山中墓園） 

           五 

健康，歡樂，瘋魔，我羡慕 

  你們同聲的歡呼「阿羅呀喈」！﹝日語謝謝之意﹞

我欣幸我参與這满城的花雨， 

  連翩的蛺蝶飛舞，「阿羅呀喈」！ 

    沙揚娜拉（大阪典祝） 

           六 

增添我夢裡的樂音——便如今—— 

  一聲聲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又况是满街艷麗的燈影， 

  燈影里歡聲腾躍，「阿羅呀喈」！ 

    沙揚娜拉！（大阪典祝） 

           七 

仿佛三峽間的風流， 

  保津川有青嶂連綿的錦綉； 

仿佛三峽間的險巇，

  飛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揚娜拉！（保津川急湍） 

           八 

度一關湍險，駛一段清漣， 

  清漣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長篙，小駐在波心， 

  波心里看閑適的魚群—— 

    沙揚娜拉！（同前） 

           九 

静！且停那槳聲膠愛， 

  聽青林里嘹亮的歡欣， 

是畫眉，是知更？像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靈—— 

    沙揚娜拉！（同前） 

           十 

「烏塔」﹝日語歌唱之意﹞：莫訕笑遊客的瘋狂， 

  舟人，你們享盡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雞」﹝日語，酒﹞，朋友，共醉風光，

 “烏塔，烏塔”！山靈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揚娜拉！（同前） 

           十一 

我不辨——辨亦無須——這異樣的歌詞， 

  像不逞的波瀾在岩窟间吽嘶， 

像衰老的武士訴说壯年时的身世， 

 「烏塔烏塔」！我满懷灧灧的遐思—— 

    沙揚娜拉（同前） 

           十二 

那是杜鵑！她綉一條錦带， 

  迤邐着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裡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嬌怯—— 

    沙揚娜拉！（同前） 

           十三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僅是杜鵑花的幽芳； 

倍勝於嬌柔的杜鵑，

  最難忘更嬌柔的女郎！ 

    沙揚娜拉！ 

           十四 

我爱慕她們體態的輕盈， 

  嫵媚是天生，嫵媚是天生！ 

我愛慕她們顏色的調匀， 

  蝴蝶似的光艷，蛺蝶似的輕盈—— 

    沙揚娜拉！ 

           十五 

不辜負造化主的匠心， 

  她們流眄中有無限的殷勤； 

比如熏風與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盡她們的笑靥與柔情—— 

    沙揚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叢間成形，在黑暗里飛行， 

我獻致我翅羽上美麗的金粉， 

  我爱戀萬萬里外閃亮的明星—— 

    沙揚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飽啜了芬芳，我不諱我的猖狂。 

如今，在歸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 

  想贊美那别的花釀，我曾經恣嚐—— 

    沙揚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頭的温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凉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哀愁。 

    沙揚娜拉！ 

                再別康橋                               徐志摩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裡，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樹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虫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按：徐志摩的再別康橋其實是再別康河，你看那左寫右寫，總脫不那岸上長着金柳，河中飄着荇草的康河。爬滿了青藤的古老學院，長滿了稚菊的平蕪草地，灣曲的鵝卵石的長街，全都被這河擠出去了。不過這也難怪，因為他在他的<我所知道的康橋>散文中的開頭就說：「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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